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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头最不简单的,并非这唐老头子。

  话说唐老头子晚年得女,此女秀色如画、无双无俦,四岁时便博览经史,五岁时便能吟诗作对,其聪颖天资令人赞叹,更让唐老头子当场愣住,愀然良久,不禁斥曰:“此女聪黠非凡,必为失行荡妇!”

  唐老头子以此为由,原欲将不满六岁的女儿送往道观修身养性,后虽禁不住唐氏苦苦哀求而作罢,却将她囚于宅内西厢,不允她外出,更不允她再读任何书籍,甚至杜绝后患似地绞断女儿一双白嫩玉指,令她从此不得再抓笔成书,无以走上风流女文人之道,再以燃香在她的眉间烙下修性的烙痕,才打消了将她送去道观的念头。

  但是……

  一日无书可读的唐诗意便觉面目可憎,于是唐氏每日到西厢房时,总会小心地带来一本诗册,只为瞧女儿那单纯而满足的笑容;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重责大任落到了贴身女婢绿翘身上。

  而这一晃,便已过了十几个年头……

  “唉……”

  今儿个西厢房里头,反常地传出幽声叹息。

  透过大开的窗棂,片片的杏花瓣飘落在靠窗边香案上,再调往一旁看,书册上头印着斗大的“曹大家传”四字,一双歪斜不全的玉指搁在书面上,而拥有这一双手的主人正蹙着蛾眉,口中念念有词。

  “古者,女生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大人也……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唐诗意又叹了一口气,低柔得像是掺上磁粉的嗓音又淡淡扬起:“这曹大家的思想可真是累及了后世的女子……”

  不全的纤白玉指翻开了蓝色书皮,映入眼帘的便是让她不解的《列女传》,令她又瞬地合上了书皮。

  真的,她真的不懂。

  这些年来透过娘与绿翘的帮忙,她所看过的书举凡“女诫”、“妇德行”、“妇女三从四德”,每一本书皆令她感到难以理解。

  为何要将女子的身分贬得这么低、这么卑微无用,这么地令人厌恶自己的存在?倘若有一日,属于女子传宗接代的任务给男人夺去了的话,她猜想这天下的女子是否要集体自缢去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有女子的存在?

  唐诗意下意识地望着一双扭曲变形的玉指,再抚摸着眉宇间遮去疤痕的小翠钿,绝美的唇角不禁漾起淡淡的苦笑;若男人真是天,那么爹绞断她的双手,半毁她的容貌,硬是要她修身养性,倒真是为民除害了,是不?

  当年一直不懂爹为何会这样狠心待她,直到前些年,她才慢慢地懂了;只因爹不想要个风流不羁的女儿,不想她也染上文人放纵的习性,遂在她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已然快刀斩乱麻地为她赐除任何未萌的事端。

  她该说爹是做得对,还是该说爹不懂女儿的心?

  古有红颜祸国殃民,却从未听闻过女文人兴风作浪、翻搅宫中栋梁,然而,爹仍是愿意相信古人所警惕之事,硬是毁了她的双手。

  这手……说毁了,倒也没毁上十足十,只因当年娘不顾爹的命令,硬是求来再世华佗为她医治双手,虽然无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但她还是可以题诗作画,只可惜动作慢了些。

  不过美丑对她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终年待在这西厢房内,又有谁得以看见她这一双不全的手?还可以提笔已是万幸,若是完好无缺,却连一首诗都题不出来,那岂不是难堪?

  这大宋虽然风气相当开放,门第观念早已渐渐淡逝,可是……对女人的观点仍是如出一辙,千年不变;到底是先有爹这样霸气的男人,还是先有这样鄙视女人的风气?这问题是没个解的,就像是问起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蠢问题一般,即使溯源而上,也找不到开了先例的人。这题是死题了,却也压得女人永远没有抬头望天的一日。

  列女传……更是打压自个儿同胞的始作俑者!

  她不认为女人会强上男人一等,因为男人的气力实比女人大上许多。然而,她倒不认为若是论及博古通今、经纶满腹,女人就会经男人差。男女互补所短,互取所长,地位理应是公平的,为何却落得女人不得读圣贤书,不可与丈夫同席而坐,不能与父兄同饮一桌之食?

  又叹了一口气,唐诗意将曹大家传摆到一边去,再自一旁的架上拿起话本,独自沉湎于里头文人的幽默风雅,女角的娇羞闭塞所幻演出的情爱故事。

  这是爹唯一愿意让她读,也是她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看的书籍,只因爹曾说过这话本的内容皆是通俗得狗屁不通,净是咏情诵爱、故作风雅的册子,毫无绮丽婉媚之词,最是适合她这般的姑娘家看。

  她没否认,倒也不承认;通不通俗是见仁见智,而且,只要有话可读,就算它是枯燥的女诫十二章,她也照看不误,否则依她这一双不能拨弦咏诗、巧妙绣织的玉指,关在这西厢房内,她可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小姐,小姐……”

  才翻上两页书,怎地不巧便传来绿翘聒噪刺耳的叫声?合上了书,唐诗意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案前,等着这扰人的喜鹊儿报上事来。

  “怎么了?”见绿翘翘汗湿了一张小脸,气息紊乱不已,不禁令她蹙起眉来。不是没瞧过绿翘这丫头失态的模样,不过,今儿个似乎比往常更乱上一些。

  “小姐……有人提亲来了……”绿翘气息尚未平复,便急着将大厅上的一切告知最疼她的小姐。

  “提亲?”怎么?这又不是头一遭,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喳呼吗?

  自前些年她及笄以来,冲着外头以讹传讹的谣言,道听她貌美赛西施,途说她艳丽似洛神,更有人谬赞她为江南才女,上门提亲之人便始终络绎不绝。不过,全都教爹给回绝,这厢不知是哪一户没尝过苦头,又踏上了这久未染尘的文卷小铺?

  “这人不同,他……他……”绿翘急着想把话说清楚,偏心头上的一股气仍未平息下来,急得她只能他呀他的没完没了。

  “谁?”

  唐诗意倒也不急,不忙着为她顺气,只是瞅着一双冷艳如冰的眼眸,等待她调好气息,告知她这厢不怕死的是哪一户人家。

  “是紫宣堂的少主!”绿翘待气息渐定,索性一气呵成地道。“而且,老爷还一口便允了提亲的王媒婆。”

  “紫宣堂!爹答允了?!”她身子微微一颤,有点难以置信。

  爹不是把她当成祸国的妖女了吗?怎会容她出嫁祸害他人?更何况,对方还是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公子!

  由于文卷小铺的书册、纸笺向来倚赖紫宣堂供应,是以紫宣堂的主子与当家主母她也曾远远地瞧过,而文昊……她记得他的,他是这些年来她唯一不经意见到的男人,对于他那一双属于文人温文儒雅的眼眸,倒还清澈;嫁给他,她一点也不介意,甚至是有点喜悦,毕竟以后能够拥有一个可与自个儿吟诗对句的相公,倒也挺好,只不过爹怎会允了这桩亲事?

  “是真的,绿翘方才在大厅上听到的,小姐不能不信!”瞧唐诗意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绿翘急得赶紧辩驳;她才不是吃饱撑着,若不是真有其事,她又岂敢说嘴?

  “可是……”唐诗意不得其解,浅吟了一会儿,微开的门缝便传来唐父不苟言笑的威凛声响。

  “绿翘说的全是真的,为父已将你许配给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唐父一进门,大手一挥立即撤下一旁的绿翘,而唐氏则紧跟在后进来。

  唐诗意显得有点诧异,不过那微愕的闪神,立即隐入她向来冷艳的玉丽面容里。

  “诗意给爹问安。”她淡淡地敛下浓密眼睫,掩去她眸底战栗的光痕。

  爹有多少年不曾到西厢房来了?她扯起嘴角,漾出苦苦的笑容,心中思忖着,应该是那一年绞断她的手之后吧。

  好狠的爹,居然毫不在乎当时的她仍是个娃儿,对她下如此重手,他是打算让她再也无法使用双手;是打算宁可养她一辈子,也不愿意让她出阁祸国殃民的,不是吗?

  瞧见唐父远比听到他允了亲事更令她震惊,她一直以为爹不要她这个女儿了,想来……

  “为父的要你出阁,你倒是绷着一张脸瞧着为父,横竖是不打算照为父的意思去做了?”唐父望着女儿一脸淡然,不觉怒从中来,大手击下案上,轰然一响,随即扬声怒斥。

  这个女儿,他每见一次,便心惊一次;望着她益发狐媚的娇颜,他是吓得汗流浃背,见着她架上所悬的翰墨丹青,更是令他惊于她的卓异文采与绝伦聪敏,懊悔当初下手太轻,才会让她的双手有复元之时。

  生女如斯,魅惑艳绝,才华绝代,绝非善事,他唐某绝不能让她给负了他的盛名;将她配以文昊,好让紫宣堂磨磨她发硬的性子,杜绝她过人的丰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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