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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驭淡哼了声,掌劲一弛,让她直接落在大藤椅上。

  「你什么意思?」方才小小的意外教她没来得及穿妥鞋子,仅套着布袜的双足俐落地跃下藤椅,她双手插腰,仰高怒脸儿质问。

  此一时分,细雨已然停下,风带来满江爽寒,萦绕鼻间的是混入草腥与泥味的自然气味。

  天在远山外,水面似起薄雾,竹林迷蒙一片,这景飘飘缈缈,似近似远。

  他俊目微敛,终是望向她的断袖、她割掉小半截的腰巾,又缓缓移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声静且徐,不答反问:「妳又是什么意思?」

  怒焰不知怎地竟陡地弱了好几分。她不怕他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只芸姊一个,怕芸姊不快活、怕芸姊的病身终究撑持不过这个秋,然后,她又成了被抛下的那一个。

  她头顶天、脚踩地,又没干什么亏心事,还怕他那对眼吗?

  抿抿唇,瓜子脸抬得更高,她一头短发凌乱飞翘,瞧起来更为稚龄。

  「我练完武,和其他孩子跟着水寨里的马先生上了一个时辰的课,写了十张大字,得空了,就不许来寻芸姊玩吗?芸姊好不容易睡下,你、你你那只手最好规矩一些,别闹醒了她……你这么瞧我做什么?我没偷又没抢的!就算偷了、抢了,又怎么着?还不就是咱们『三帮四会』的老本行?」

  以往,洞庭湖一带的河寇各有各的势头,谁也踩不得谁家地盘,若越界「买卖」未打招呼,没分让些许好处,梁子便算结下,如此你来我往、明争暗斗,闹得各派之间乌烟瘴气,险些教外来的势力给分而食之。

  直到今年初夏,洞庭湖一带十数个小帮小派各派代表会面商议,谈得拢最好,谈不拢便以拳脚功夫见真章,将零散的帮派整合成三大帮、四大会,推举出一位盟主。

  这位盟主人称「敖老大」,功夫了得,待人义气,可脾性有那么丁点儿古怪。他妻、儿、媳妇已亡,就只有一个教他宠得要翻天的亲亲孙女——敖灵儿。

  此时,敖灵儿瓜子脸上略显激切的神情教司徒驭微微一怔。

  她双颊染红,连鼻头也起嫣色,秀颚的弧度是骄傲的,胸脯明显起伏。

  灵儿不让他刺探,顶着一片火,先下手为强地将他凶一顿,以为嗓劲儿强悍便可掩饰一切吗?

  内心悄叹,他声音持平。「我没想吵醒她,妳能多陪陪芝芸当然很好,她与妳在一块儿,心里总是欢喜。」

  「芸姊当然欢喜。我、我我一辈子待她好,疼惜她、照顾她、敬重她,永远不会离开她!我绝不像你,把她一抛就整整三个年头!」不仅是芸姊,他亦同样将她抛下,毅然决然。

  胸中气息乱窜,她双手不禁紧握,费劲暗忍着,像是极为艰难才挤出话来。「你明明知晓,芸姊她……她、她心里有你,一直有你!她这么喜爱你,你倒好,你无情无义、够狠够绝,说走就走,一点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如粉玉面淡现了莫可奈何的神气,他随即隐去,薄唇轻掀。「我待芝芸如亲妹,便同我待妳这般,情多谊长,怎是没放在心上?」

  「你只要专注一个对待芸姊,娶她为妻,真心爱她,天天抓鱼给她吃,弹琴给她听,教她开心快活,那便成了!别说什么亲妹那些个屁话,我才不稀罕你的情谊!」杏眸水亮水亮,蒙上了层薄雾,她却倔强地将热气硬逼回去。

  司徒驭剑眉微乎其微地一蹙,又是暗叹。

  提及他们三人间这「情谊」,真个说来话长。

  二十几年前,敖老大对司徒驭的双亲曾有过救命之恩,后又成莫逆之交,司徒夫妇因感念其情,遂诚心追随左右。

  而卧在里边榻上的鹅蛋脸姑娘则是敖老大另一名得力助手赵东的独生女,闺名芝芸,芳龄一十九,原是青春正茂的年华,可惜是个病秧子,不少大夫诊过都道,她这病根打在娘胎里便落下,体质天生损毁,治也难治,怕是捱不过双十。

  至于双亲早逝的敖灵儿尚小赵芝芸两岁,两姑娘都是独生女,没其他手足,打小两人感情就好,比亲姊妹还亲。赵芝芸体病气虚,敖灵儿向来身强体健;赵芝芸温美如花、性情柔软,敖灵儿则心高气傲,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司徒驭可说是与这两个姑娘一块儿长大的,他年岁最长,现下已二十有七,大了敖灵儿整十岁。

  但敖灵儿懂得唤赵芝芸一声「芸姊」,却始终连名带姓地唤他,这倒也无所谓,只是她待他的态度与以往大有不同。

  记得还是小小丫头的她,长得圆润而可爱,成天缠着芝芸也缠着他。

  芝芸静秀,灵儿动如脱兔。

  芝芸笑不露齿,灵儿笑音清脆爽亮,兴头一来,也学汉子两手支腰、仰天大笑的豪气。

  他拿这一双姑娘当亲妹子看待,但盼兄妹情分深浓,情谊绵长,只是,这世间的许多事总没能让人说了便算。

  芝芸对他起了男女间的情意,他确实察觉到了,但他并无那般心思。

  三年前,他在洞庭湖畔邂逅一位由西域远来的老僧,见识过对方高深莫测的武学,相谈甚是欢畅,在禀告双亲后,他即拜在老僧门下,随对方飘然远去。

  此次,他仅是暂别师父,由西域返回洞庭湖。一是因听闻各大小帮派欲要整合统一的消息,他特地赶回助拳;另一原因,他心中其实挺挂念那一双姑娘。那时他走得仓促,未当面辞别,他猜想两姑娘对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定有微言,可再次聚首,心里头肯定也同他一般欢喜才是。

  可惜,他全没猜中,还错得离谱。

  芝芸仍是最最温柔的芝芸,见着他,半句责难的话也没有,仅是静谧谧笑着,静谧谧打量着他,最后软软轻喃:「你回来了。」彷佛他仅是离去了一日、两日,而非出走三年。

  然而,敖灵儿的反应更教他愕然。

  她拿他当仇人似的。

  要嘛就连正眼也不瞧他,闷不吭声,像同他多说一句都嫌懒。难得开口言语了,说话却夹枪带棍,语气粗粗鲁鲁,发亮的杏目如要往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才甘心畅意。

  她说他出走,根本不把芝芸放在心上。

  她说他对芝芸无情无义,够狠够绝。

  听得那张朱唇滚逸出来的骂语,见着她胀红的瓜子脸儿,他有种错觉,彷佛他深深对不住的并非芝芸,而是她。

  沈吟着,他静默片刻,唇角温和地扬了扬。

  「我对芝芸、对妳,都是真心诚意的。」

  「那你娶芸姊为妻啊!」这话冲口而出,她心却一酸,也不知为了哪般。她甩甩头,甩掉那莫名的古怪。

  他一怔,俊脸平静。「芝芸嫁了我,当真就能舒心快活吗?」

  「是!」她小脑袋瓜用力一点,满脸执着。

  他幽深的目瞳湛了湛,笑弧略深,不禁如儿时一般探出了青袖,揉弄她乱且柔软的发。「傻姑娘。」

  「我不傻!」嘟起脸,她格开他的手。「别把我当成三岁孩童,我懂事了!」

  是。小小姑娘长大了,三年岁月改变了许多事物。她身子抽长,嗓音少了童声,细润许多,瓜子脸的轮廓也深邃了,就那对杏眸依然灿亮,元气十足。尽管如此,在他眼底,她仍旧是个小小姑娘。

  司徒驭冲着她笑,却不言语。

  「你别不答话!」受不了他的温吞样,她朝他逼近一步。

  「要我答什么?」

  「就一句,你到底娶不娶芸姊?」这会儿,那股子酸气竟呛出喉头,她磨磨牙硬是咽下。

  他眉微挑,俯视她犹带稚气的脸容,叹息地道:「芝芸值得一个更好的男子,我若娶她,是在糟蹋她。」他对她仅有兄妹情谊,而无男女感情,他能以兄长的姿态尽一切可能地照顾她、疼惜她,却无法以丈夫的身分爱她。

  他与芝芸倘若成亲,也只会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般结果,怕是要将她伤得更深、负情更重,这又何苦?

  敖灵儿紧抿唇瓣,气息又乱,眼眶微红,恨恨地瞅着他。

  「她没有多少时候了,还能去等待谁?」

  闻言,司徒驭心一绞,一时无语,眉眼难掩郁色。

  夏初回到洞庭湖这儿,如今已过一季,「三帮四会」的状况也渐渐稳定下来,一切风波尽过,他是时候该离去了,却无法潇洒启程,原因便出在赵芝芸身上。她身子更弱,病气更沈,风吹得便倒的模样,这一回,他真真抛却不下,心底隐约明白,她时候真的不多了。

  「我要你一句话。」她语音略颤,眸光清亮。「娶还是不娶?」

  他苦苦一笑,近在呎尺的小脸执拗得扯疼他的心。

  胸中火热啊,脑中不由自主地飞掠过三人间的旧事,一幕接连一幕,嬉笑怒骂、喜怒哀乐,一辈子的情谊,永生也忘怀不了。

  「我——」正欲回话,陡地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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