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如此痛恶自己的存在。
她不知道他想跟她说什么,抱歉?
不需要。任何想自圆其说的话,她都不需要。
她只想留住好不容易黏贴回来的尊严,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让她平静地过日子呢?
随着人潮,章纯缦跨出车厢,离开车站,步行十分钟,进到公司。
怔仲间,到了午休时间。
章纯缦机械式地按表填单,因为精神无法集中,担心造成错误使公司遭受损失,她无法可想,只能求助前辈。
她走到吴慧茹的办公桌边,将她带到茶水问。
“慧茹姊……我今天填的表单,你可以帮我核对一下吗?”她垂着眼,无助地说。
吴慧茹见她两眼浮肿,知道这几天办公室里因她和小乔的事而笼罩的低气压,处在其中,她也不好受,叹了一声,轻抚她的发丝,让她伏在自己肩膀上。
一早压抑的情绪,在前辈的温柔下溃决了,她忍着不哭出声,含着水气的鼻翼一下一下地抽着,喉间如梗着一颗石粒,痛得无法呼吸。
吴慧茹只能安慰她,静待她平静下来。
“小缦……”
小乔不知何时走进茶水间,章纯缦听见呼唤,抬起脸,不好意思地拭去满腮的泪水。
吴慧茹见小乔似乎有话要说,担忧地看看她们两人,然后静静地离开。
“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小乔对章纯缦说,神情黯然。
章纯缦跟在小乔身后,来到公司附近的简餐店,两人都只点了饮料,没有胃口。
寂静包围着四周的空气,两人对坐,紧窒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瞧见对方眼中明显的红肿,只觉尴尬,她们如此狼狈,为的是同一个男人。
章纯缦觉得难过,她无意去伤害小乔,她不知道会再遇见冯子海。
“阿海去家里找你了?”沉默了很久,小乔终于开口说话。
章纯缦点头。
“对不起,是我告诉他你的地址。”
“为什么?”章纯缦不解地看着她,她不是也喜欢阿海?
“他每天在公司前面站一整天,太阳这么毒,我没你那么狠心,看都不看他一眼。”小乔有点赌气地怪她。
她垂下头,不想解释原因。
“你们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只是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女孩。”
小乔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让章纯缦一头雾水。
“其实……他一开始就拒绝我了。”小乔将脸转向窗外,落寞地说:“是我厚着脸皮缠着他,想找些人壮胆,我想,他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令我难堪,也许,时间久了,他会发现我的好,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章纯缦听了,心头一堵,这样暗暗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她懂。
就像手指被纸张划过的一道伤痕,不痛,但不经意地就抽着神经,无法让人漠视它的存在。
“他说过,因为某些原因,他必须离开自己喜欢的女孩,他在等待,等那女孩大学毕业,等她确定自己的感情不是一时的冲动,等她成熟到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只要,她的心不变,这辈子……只想牵着她的手……”语末,小乔有些哽咽。
章纯缦愈听愈心惊,一双手紧紧揪着膝上的裙摆,她不确定……她不敢确定——那个女孩是谁。
小乔缓缓回过头来看她。“那天,你从餐厅离开后,他告诉我……那个女孩就是你。”
章纯缦眼中掠过不可置信,她微微摆动颈部,不可能的……他……
“我想,我是恨你的……”小乔眼底含怨。“我不是坏女孩,但是,我还是忍下住想恨你,我想,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他,他会喜欢我的,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你的地址,但是……”
小乔像泄了气的球,身体萎靡落下。“但是……昨天晚上,我躲在柱子后面,看见你离开后,他一个人呆坐在阶梯上,我很心疼……”泪水终于从小乔隐忍的眼中滚落。“我第一次看见男人如此悲伤的眼神,我想……他真的很爱你,就算你拒绝他,他也不可能接受我……”
章纯缦微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应该安慰小乔,但是,她说不出话,她太震惊。
他狠心地推开她,却说是在等她?章纯缦的思绪完全打结。
“这么好的男人,你竟然丢在一旁不要,你是白痴喔!”小乔边擦眼泪,边骂。
章纯缦无法消化这突来的转折,她乍喜,却也惊恐,这会不会只是阿海拒绝小乔的借口?他会不会只是要她配合他演一场戏?
她不知道,她心里很乱,她怕像那次北上,载满满腔思念却换回羞辱。
但是,她愿意听他说了,如果,有一点点的可能——是她误会他的话,这四年来,他的日子不会比自己好过。
小乔一口气吸光杯子里的饮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抹去脸上的泪,佯怒说:“这杯饮料你请,本想敲你一顿的,但是,我真的没心情吃大餐。”
章纯缦呆然,还未从混乱中回神。
“你喔——”小乔站起来往她额头一戳。“就是这种无辜又单纯的眼神,害得我没办法讨厌你。”
“小乔……我……”她跟着站起来。
“算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小乔挤出难看的笑脸。“我一定会找个比阿海优一百倍的男人,我以后会很幸福的,到时候换你羡慕我。”
章纯缦浅浅地笑了。
“走吧!上班了。”小乔勾起她的手。“我想啊……那顿大餐还是得让你请,不过,等我上网查查台北最贵的餐厅再说。”
章纯缦被她俏皮耍赖的言语给逗笑。“那我是不是要先练洗盘子?万一钱带不够被扣在那里。”
“放心啦!绝对不超过你一个月的薪水。”
两个女孩努力抹开种在各自心里的痛苦与不安,边笑边闹,让一切随时间慢慢淡化。
*
第8章(2)
章纯缦按捺着想去找冯子海的心情,捱到下班时间。
站在自己的住处门前,她轻轻地旋开门把。早上匆忙逃开时,钥匙遗落在门前,此时,不见踪影。
门没锁,打开门,冯子海果然还在她小小的套房里——
他趴在她床边的小茶几上,睡着了。
她来到他身畔,跪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前几次的慌乱,以至于她几乎不敢让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四年不见,他却一如当初相识时的模样,过肩的长发,白皙清秀的眉目,修长瘦削的身形和优雅好看的长手指。
她一直记得他为她示范吉他弹奏时,那如跳舞般轻快的指法。
睡着的他眉头深锁,弯曲的背脊仿彿承载着沉沉的包袱,凹陷的眼窝透出淡青……
她就知道!
她不能看他,不能听他说,不能给他或给自己一点点可能的机会。
只是一看他,她对他的爱就会无法抑止地涌上,只要一听他说话,她就会失去判断力,无条件选择相信……
现在,他只不过是疲累地睡着,她只不过是在离他三十公分的距离看着他,心中的不舍与酸涩就漫天卷来。
或许,在心底深处,她一直不愿相信他会伤害她,她只是选择怨他,好让自己不濒临崩溃,好让自己不去憎恨母亲,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待在那个家。
章纯缦心头一揪,冲动地抱住他,泪水哗啦哗啦地涌出——
她好想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他。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她就像自动设好的闹钟,记起她的初吻,那青涩含羞的初吻。
每个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初吻。
那个吻,注定了他的身影要留在她的心里,一辈子,一辈子都忘不掉。
冯子海被惊醒,发现是章纯缦,大手覆上伏在他背上哭泣的她,转过身来面对她。
章纯缦这时收住哭声,眼中含泪,抬起头来看他。
他朝她温柔地笑了。
“小鬼,都二十二岁了,还这么爱哭?”他为她拭去泪水。“不过,还好,你终于长大了,知不知道我等得好辛苦?我都老了,快三十岁了。”
一句话,证实了小乔中午对她说的话,她一咬唇,再度放声大哭。“我听小乔说了……你这个大笨蛋,四年前,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让我讨厌你?为什么?你是天下最笨的大笨蛋!”
他任她槌着,甚至咬着,她会出现的任何激动反应,他都想过,他也都接受,只要她不是对他漠然,只要她还爱着他,一切就已足够。
他将她纳入怀里,紧紧地圈住她。
他闭上眼,轻叹,这样的拥抱,他等了四年.
在她家门口,看着她柔弱的背彭,他不能拥抱。
她到台北找他,客厅里,她捧着泡面,无声的泪水落入碗中,他不能心软……
四年,守候着一个处于青春多变时期的女孩,是多么令人胆战心惊的事。这一刻,他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安定了。
他向她母亲承诺,在她毕业之前不再见她。
学生时代,是人生中最无忧、最幸福的日子,他不想因为一时的激情,让她失去就学的机会,更不想因为自己而害她与家人闹得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