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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定定神,向下看,屏气道:「你别干扰我,我在培养跳下去的情绪。」

  「等妳决定好了,他们早把这里拆了。」说话间,男人敏捷地跨出窗台,贴着墙面挪移到一根外露的粗圆水管旁,他抓住水管,借力使力,轻巧地荡了两下便直跃地面,稳稳站好,连摇晃一下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不禁暗暗叫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好身手。不过我宁愿用跳的,也不想失手摔死。」

  男人走到她底下,盘着双臂道:「其实不高,妳跳下来吧!」

  说得倒容易,她小腿在阵阵抖动,几公尺高的距离变万丈深壑,视线开始模糊。大概看出她的畏惧,他伸出双臂,「妳跳吧!我会接住妳,不会让妳摔着的。」

  她呵呵干笑──他没看过新闻吗?跳楼的人不是往往把底下路过的人压死吗?他看来很斯文,这个任务有点艰难吧?

  「妳想待在上面一整晚吗?」等了一会,他耸耸肩,「好吧,妳好自为之,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恫吓,他真的转身走了。

  「喂!」她脱口叫唤,咬紧牙关,「我跳就是了,你别走啊!」有个垫背总比骨折好。

  男人含笑地回头,站定,重新张开手臂,「我数到三,不跳我就走了。」

  「说好喔,你可别失手啊!」她不放心地叮咛,很懊悔近日没有禁口,多一公斤就多一分冲击。

  她闭上眼,在背后的包厢木门被掼破瞬间,纵身一跃。

  好硬!这是两秒后她落地的第一个想法。

  好痛!她睁开眼,作痛来自于胸下肋骨和男人坚硬的骨骼碰撞的结果。男人在地上躺平,皱着眉隐忍不适,无奈地和趴在身上的女人四目交接。

  「小姐,这是跳楼,不是跳海,妳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安全落地?」

  她抱着膝盖像一颗球没头没脑地滚落,他硬着头皮接住,还是抵挡不了冲力,两人重心不稳地倒地,他成了护垫了。

  「对不起。」她尴尬地道歉,鼻腔里尽是男人的气息。她一骨碌翻身站直,挤眉弄眼地揉揉发痛的胸骨,「你没事吧?」

  男人静躺片刻,才挺身坐直,拍拍身上的土屑灰沙。站好后,四肢转动一下,证明完好无碍,瞟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径自走了。

  「喂!」她直追到巷口,男人停步,是询问的表情。两人面对面齐站,她惊觉他这般高大,还被她扳平在地,可见方才下坠力道有多大。

  「你忘了给钱。」摊开掌,「面都吃完了不是吗?」

  他愕然,显然是讶异在此一番折腾后,她还记得要收帐。

  他没多说什么,从皮夹拿出钞票递给她,眼神带着审量,但并无不悦,嘴角轻松地扬起。她忽地发现两手空空,低叫:「糟!我的托盘!」

  「妳不是邀月坊的员工?」他这才发现她没有着服务生制服。

  「当然不是。我是对面程家面馆的人。」语毕,问号顿生,她瞇眼问:「面不是你叫的?」

  他摇首否认。

  「糟!我又搞乌龙了,都是小余。」她搔搔脑袋。这男人,不分清红皂白地把面吃了,等不到面的客人必定找上门抱怨了。

  她话里的「又」字让他笑纹漾开。他观察了一下茶坊周遭的情形,好心道:「小女孩,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警察应该快来了。」

  小女孩?

  她摸摸垂胸长发,拍去颊上的泥灰,低下头瞄了回紧裹在短T恤、牛仔裤里的成熟身躯,一路上不解──二十五岁的她,哪一点像小女孩了?

  *

  第1章(2)

  檀香袅绕里,人群越聚越多,挤满了陈设素净的佛堂。

  她歪着头,数了数蜿蜒到堂外的人龙,扯高嗓门道:「阿福婶,今天只能看到二十号,后面的别再排了。」

  向隅的来客哗然,被点名的胖妇跳起来,冲到她的桌前,喳呼起来,「小聆啊,多算我一个没关系啦!我可以等啦!拜托啦!」

  她坚决地摇头,不假辞色,「不行!规矩就是这样,这样才公平,下次请早。」开玩笑,只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还能有喘口气的私人时间吗?

  「老邻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婶弯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家那死鬼外头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妳行行好啦!我多包红包给妳。」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着台语道:「阿福婶,我大伯没办法调天兵天将帮妳赶跑狐狸精,妳该到附近那家神坛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断,城里的大小庙宇神坛大概都被阿福婶踩遍了,老公桃花依旧,才会死马当活马医的找上她大伯。

  龅牙嘴朝她撇一撇,扭着臀悻悻走了。

  她环视一遭等着解困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感──她算是幸运儿吧!起码此刻,她没有非知道答案不可的人生困境,在简单的天地里她感到自在自足。

  这些不辞辛苦等候的人,无论是衣冠楚楚,或是面带寒碜,同样对命运如此地不确定、徨惑时,宁愿将生命的答案交诸不相干的第三者宣之于口,才有勇气面对抉择或难关。她不很明白,日子无论好坏,都得自己过,决定权交托在他人手里,怎能算是完整自主的人生?

  尤其是交给她那五年前突然宣称「顿悟」,拋下人满为患的赚钱诊所不管的医生大伯,她可不相信人生能变得有多彩色,他是连名利也舍去的人啊!

  她走进问事间,将挂号单上的资料输入计算机,再将排列好的客户命盘打印给紫檀木大桌后的中年男子,开始准备叫号。

  「小聆,最近面馆生意怎样?妳妈还好吧?」程楚明接过资料,闲闲问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这间斗室里和三教九流为伍,倾听他人的烦忧,治疗他人的心病,仅收取微薄的象征性酬劳,靠着旧日打下的丰厚家底生活。虽说是心甘情愿,她也没见他多眉开眼笑,反而益发沉潜,连面馆都不大去了。

  「好得很。哪天你到店里作法一下,让那群蜜蜂苍蝇别老跟着我妈,烦死了!」有个貌美如花的母亲麻烦不少,那些来店里的熟客不少是冲着女店主来的,涎者脸攀谈的模样令她不觉有气。

  「妳当我是神棍啊?作什么法!」他轻蔑地哼气,竹扇搧了搧,「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吗?别担心,妳妈心如死灰,跟口枯井差不多,没有人占得了她便宜的。」

  「最好是啦。」她咕哝着。

  「嗯?」程楚明竖起右耳,「妳妈有意中人了?」这倒是新闻。

  「唔?」她摸摸下巴,琢磨着如何启齿。「像是,也不像是。」

  程楚明秀眼半瞇,扇柄摩着鼻梁问:「说话干脆点,是或不是?」

  她搔搔额角,突然意识对着亲大伯探讨守寡母亲的感情生活似乎不太妥当,忙转个话题,「大伯,时间到了,是不是该叫客人进来了?」

  「程天聆,少给我打哈哈。我再替妳天上的爸爸问一句,妳妈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嘴角一歪,原本儒雅出尘的面目出现了难得的狡俗。

  「那个……」知道躲不过,她为难地和盘托出自己也不太肯定的疑惑。「您也知道,她一向很遵守我爸生前的规定,不太搭理男客的,可是最近,她对一个常客表现得很殷勤,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吃上一碗面,不论多晚,一定会来光顾。那个人不像其它苍蝇,老逗我妈说话,他话不多,反倒是妈一有空,就和他东拉西扯聊个不停,搞得人家吃一碗面也得花上半个钟头,小菜啦、汤料啦,全都免费奉送,稀奇得很。我是不反对她来个第二春啦,反正她才四十二,可我东瞧西看,那个人普通得很,就是像个好人罢了,没什么特别啊!要找个好人还不容易?大伯你也算得上一个好人啊,妈嫁给你我还比较放心哩!」

  太阳穴上的浮筋一再抽动,他机械化地笑两声,「后面两句当我没听到,以后不许再说这种鬼扯淡的话。有空我会到面馆一趟,探探情形。开始叫号吧!」

  她努努嘴,不再接腔,拉长脖子往外探,待要扯嗓子,一团红火从眼前窜过,夹带着一股沁鼻怡人的花香,速度快得她眼珠差点失衡。那团火发出了爽剌的女腔,「对不起,程先生,我临时有急事,十号排得太后面,让我先问吧。」

  她半张着嘴看过去──是个年轻女人,浓浓卷发垂腰,朱红细肩带小洋装,同色缀花凉鞋,巴掌脸上是精巧别致的五官,十分亮眼,朱红色将女人的美貌推向极致,很少人能撑得起这款艳色。

  她方才在外堂没见到女人,大概是电话预约的。程楚明也怔了一下,不知是为女人的容色还是单刀直入的作风,一时说不出话。

  她打破沉默,「小姐,这里不能插队。」破了惯例,很难向其它客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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