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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前常随爸爸来谈生意,时间多的话,再去和平岛钓鱼捉螃蟹,自从妈妈病转严重后,这样的旅行就几乎没有了。

  将大袋子换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庙呢?眼角余光不经意扫瞄到,已走过的脚步再退回来,果然在两楼之间的深巷内可看见黄红色瓦檐,彩色幡幛在风中飘动。

  庙很小,在这正午时分,阳光白晃晃地炽亮,没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荡荡的,铜炉灰冷,脸上带笑的土地公看来有些落寞。

  旭萱打开大袋子,拿出几包饼干糕点放在供桌上,再点几支新香,双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灵,应该会开心些吧!

  她并不是那种口念佛号、打坐参禅的真正信徒,只是见到庙宇,会顺道进去祈求平安一番,她从九岁起就养成这样的习惯。

  那一年妈妈刚生下弟弟旭东,原本虚弱的肺部遭结核菌侵染,七天七夜无法合眼,体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惊惶中。

  年纪尚幼的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众神保佑,乖乖地上学写功课,拿很多奖状让爸爸妈妈高兴,不增加大人的负担。最害怕的,是上课到一半有人叫她出来,说妈妈不行了……

  接着国中、高中,到现在大学毕业,提心吊胆的十三年过去,妈妈又住院过四次,接过数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门关口和死神搏斗的过程……唉,一言难尽呀!

  活界和死界交会的地方是灰蒙且险恶的,只能不断向前奔逃,爸爸保护着妈妈,她带领着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阖家团聚是一日,没有时间回头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顾。

  在经历这样的成长岁月后,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贵,也学会尊敬世间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为妈妈祈福增寿命。

  “土地公爷爷,下次我有经过,再来添个香喔!”她虔诚说着,留下的一束香在铜炉中袅袅生烟,烟线在庙里长长萦绕着。

  *

  这排雕着美丽图案的洋楼,百年来是商业盛集之区,曾经辉煌一时,但在海风咸雨长年侵蚀下,加上新式大楼的出现,已有美人迟暮之感。

  旭萱走进其中一家贸易公司,底层空空的只停一辆不曾见过的宝蓝汽车。到了二楼办公室,冷气迎面吹来,消了不少暑气,十来个员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亲切打招呼。

  “冯小姐,你终于来了。老板娘问了好几次,还派公司小弟到车站接你,你没碰到吗?”秘书小姐急急说。

  还真没碰到,可能转到土地公庙拜拜时错开,旭萱忙走进总经理室。

  老板娘邱宜芬一见她便连珠炮开口说;“怎么来得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失踪了……看看你,八成又没撑洋伞,不知道海边的太阳有多毒吗?把人晒成难看的黑肉底不说,还满脸油光汗水,妆都不上去才麻烦!”

  邱宜芬出身大稻埕世家,是北部商界有名的女强人,与丈夫脱离家族自组公司,以其人脉在进出口贸易做得有声有色。她同时也是纪仁姨公的侄女儿,和旭萱有姻亲关系,公私常往来,很疼冯家的三个孩子,对外便一律以姨甥相称。

  这时髦阿姨由皮包取出粉扑眉笔口红,伸手就往旭萱脸上抹去。

  “阿姨,我不化妆的!”旭萱左躲右闪。

  “这哪叫化妆,不过是吸油而已,随时保持干净清爽是女人最基本的礼貌,你都不懂吗?”宜芬又说;“还有你这身衣服,素得一点朝气都没有,海军领早就不流行,可以淘汰了……裤裙,唉!裤不裤、裙不裙的,稍微有点常识的服装设计师都会告诉你,除了骑马外,千万别穿……这个大袋子最糟糕,活像跑路边摊卖杂货的!”

  “我不过帮爸爸送一趟紧急公文,哪讲究这么多。”旭萱放下大袋子,递上封印公文袋说;“我本来还穿牛仔裤、白布鞋,出门前妈妈硬要我换掉,我才改穿裤裙和淑女鞋,都觉得太正式了!”

  宜芬看也不看所谓的紧急公文,从柜子里搜出一条进口的手工精绣宽绸带往旭萱腰间一系,水红色泽和闪银流苏让一身素衣顿时贵气起来,稍觉满意后,才慢条斯理解释说;“平常是没什么,但今天恰巧有贵客来,我大姨──就是我妈妈的大姐,嫁入颜家的那位──到基隆来玩,老人家兴致好到我这儿聊天,你是晚辈,遇到了就该拜会一下。”

  嫁入颜家的那位?听来颇有来头,一提就该知道的样子。

  旭萱对商业兴趣不大,商界的事听到耳里也没放在心上,勉强才从所有牵连中拉出一条线索,猜是那根起基隆、势及台北的颜家,平常和爸爸、舅舅们都有酬酢往来,既是如此就该请个安。

  “你要记住喔,在老人家面前要多听少说,像你平日的乖巧嘴甜就够了。你很有长辈缘,她一定会喜欢你。”宜芬略将旭萱打扮好,又再三叮咛说。

  这还要教吗?家族内叔舅姑姨多如伞盖枝叶,随便转身就一个,他们小辈早将一套标准的进退仪节练成第二本能,随时可以微笑鞠躬兼问候。

  “阿姨放心,我保证比见慈禧太后还恭谨,要不要跪安喊吉祥呀?”旭萱见宜芬不寻常的紧张,想逗她笑。

  “少跟我斗嘴,听我的话准没错,只有好处没坏处!”宜芬哼一声说。

  *

  三楼会客室里,颜老夫人坐在沙发正中央,后方傍一张单人椅,坐着秘书兼伴护的中年妇人。

  老夫人并不凶严,只是嫩白得与年龄不符的皮肤、昂贵精致的旗袍、大粒到逼眼的珠饰,让人有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宜芬替她们做了介绍,旭萱行礼并问安,脸上挂着端庄文静的笑容。

  “你就是冯老板的女儿呀!”老夫人说;“我见过你爸妈几次,从不知道他们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可真会暗藏!”

  “旭萱也是秀里黄家,黄哲夫老板的外孙女。”宜芬提醒。

  “喔,黄老板可是我们以前商界高雅会做诗的才子,过世有几年了吧?”老夫人回忆着。

  “外公过世十年了。”旭萱回答。

  那年春末某日,外公开完股东大会回秀里,半途突然心血来潮叫司机停车,说想运动一下筋骨自己步行回家。直到天黑,家人左等右等还不见踪影,沿途搜寻,在两溪交会的桥边发现已气绝身亡的他。医生诊断是心脏病突发,以平日没病没痛的外公,走得意外且离奇。

  “我记起来了,狮子会还帮黄老板办过六十岁生日,后来就听到……和我往生的丈夫一样,都是工作到死那一天,劳碌命喔!”老夫人又说;“听宜芬讲你遗传到外公和爸爸的好头脑,聪明又会念书,今天一看果然气质不同。”

  “老夫人太过奖,我哪比得上外公和爸爸呢!”旭萱说。

  “别喊什么夫人夫人的,你叫宜芬阿姨,我是宜芬的大姨,你叫我姨婆刚刚好,比较亲切啦!”

  宜芬见老夫人主动拉关系,对旭萱的第一印象必然不错,心中暗喜,更进一步透露旭萱刚以优异成绩考上研究所,附上一堆加油添醋的赞词,把她形容得品学兼优、德慧无双就是了。

  旭萱愈听愈尴尬,碍于礼貌又无法阻止,宜芬姨向来不轻易说赞美话,什么时候变成三姑六婆嘴呀?

  “公共卫生系是做什么的?”老夫人问她。

  “像社会环境、卫生保健、传染病预防……很多很多,只要是关于全民健康的,都是我们研究的范围。”旭萱简单说。

  “你外公和爸爸都是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学商呢?”老夫人又问。

  “我家商人已经够多了,我只是顺着兴趣想学点不一样的东西。”

  “是这样啦,旭萱很孝顺,从小看妈妈生病很心疼,就特别想往医疗的方面走。”宜芬怕女孩家讲话直,忙补充说明。

  “有孝心非常好呀,只是女孩子最后都要结婚相夫教子,大学文凭就够了,实在没必要再念研究所。女孩子书念太多,有时连太太妈妈都不会做,我就看过不少这种例子。”老夫人直言。

  旭萱眉头皱起来,有点坐立不安,宜芬给她使个重重的眼色。

  “依我看,你别再浪费时间念书,跟你爸爸学商赚钱最刚好。”老夫人没注意到姨甥俩的小动作又继续说;“世间钱最大,钱多了可以盖医院帮助更多人,比你去念什么公共卫生还有用,你说对不对?”

  “姨婆,金钱并不是万能,读书也不是浪费时间。”旭萱素不顶撞长辈,但所学被轻藐,忍不住自辩说;“大部分商人有钱后,都只想赚更多的钱,根本忘了救人济世的理想,不如读公共卫生有意义……”

  惨了!这旭萱话里竟放暗杠顶人,宜芬抛出几声短笑及时补救说;“大姨您看看,旭萱不重名利又热心公益,不正是做慈善事业最好的人才吗?她常去孤儿院、养老院当义工,很有爱心的……我常在想,哪天我们公司要捐款做功德,找旭萱管最妥当,以后我先生要选议员,她也是最好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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