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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度,大娘以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将他打了个半死,每夜锁牢灶房。他没说,任凭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

  那是他最温暖、最珍贵的记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打死他都不会说。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着了,连她冰冰凉凉、神奇得不得了的药都没用。

  靠在墙边,叹息着,回想他们初次交集的那个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娃娃音,脆弱得想乞讨几句怜惜——

  “你又被打了?”许是上天听到他的乞求,墙的另一边,果真传来那道日夜思念的声音。不过娃娃音不太娃娃音了,奶味儿也没了,但是无所谓,他还是眷恋得紧。

  “你怎还不睡?”他这回可没用难听哭声吵她了。

  她叹气。“你那大娘啊,心肠真狠。”活像打牲畜一般,那谩骂毒打的声音,隔墙外的她听了都心惊肉跳。

  “你还好吗?我让娟儿请个大夫过去,放心,不会给你大娘发现的。”

  “不,不用。”真的不用,他想了想,补上一句:“我迟早是要走的,这里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否则他早晚要给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费她帮他这么久了。“离开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

  “我想从军,把武艺学好,将来要带兵打仗,保护国家——”保护你。

  顿了会儿,他迟疑道:“你相信我吗?”她会不会嘲笑他口气太大?这些想法放在心里很久了,本来是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的,但她问起了,他什么都会告诉她,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她轻轻地笑,却不是嘲笑,而是浅浅的,柔柔的,像春风一样,化解他的不安。“我信你。一个人的出身不代表什么。”

  “真、真的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是他首度浮现那样的念头,他被自己吓到了。

  他怎会那样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云与泥的差别啊!哪来的脸开口?

  他为自己的念头,羞惭得无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比谁都高兴。”没察觉另一头,他正陷入自厌自弃中,她轻柔地接续。

  自那天之后,除了伤药,她还会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篮下,放上一册兵书。

  为了读懂它,他在应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间,总会利用机会,徘徊在书房学着识字、吸取知识。大娘请来教书先生,教不会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册,又一册,每每在读完之后,她不晓得又从哪儿找来新的兵书。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给他找来的,都是极珍贵、兵家必读的典籍。

  十五岁那年,他决定该是离开的时候,他需要更广大之处,习武强身,研读兵书,而在这里,并不被允许。

  这个家从不曾给他什么,他并不留恋,但是有个人,他一定要亲口道别。

  他告诉那婢女,他要走了,明日起不用再为他送来吃食,感谢她这些年来的关照,临走前,他想再和小姐说几句话,请务必代为转达。

  第3章(2)

  那一夜,他等在墙的另一面。

  “听说,你要走了?”不知等了多久,另一头传来她特有的清润嗓音。

  “嗯。”心房酸酸的,如果还有什么令他留恋、割舍不下,也只剩记忆中那道娃娃音,还有她给的温情。

  “也好,自己保重。”能帮他的,就帮到这里,往后便看他自己了。

  “小姐——”他一时冲动,脱口要求:“能不能请你,掌心贴着墙面,一下就好。”

  她不解,困惑地抬手,贴上冰冷的墙面。“这样吗?你想做什么?”

  他轻轻地,也将掌心贴上,隔着一道厚实的墙,却仿佛能感到她透过来的温度。

  “谢谢你,小姐。”他目光含泪,哑声道。终于,能够将这句迟了多年的话说出口。

  “临走前,可否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记住你。”

  “映宛,我叫梅映宛。”

  “嗯。”梅映宛,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他会刻在心间,永生永世,不忘。

  他应得严肃、庄重,惹她失笑。“怎么记?你又没见过我。”

  “不,我见过。”她生得好美,就像她院前栽种的那株梅树一样,雪肤玉貌,清雅出尘,那声音他已牢记在灵魂深处,只消一开口,他便能认出她来。

  他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能喑地里偷偷瞧她几眼,做为日后思忆的凭据。

  “你打算去哪里?缺不缺盘缠?我这儿有些银两,你先应应急。啊,对了,你有落脚处吗?城外有处小屋,是我家的产业,你先暂住在那里,生活安定了再做盘算。”

  “小姐不必费心,我应付得来。”她帮他的已经够多了,将来,他想靠自己。

  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

  那日之后,他们不再有交集。

  小小少年脱离了大娘的恶意凌虐,反而活得更宽广自在。他在一处小村落待了下来,白天,他猎些山禽野味,便足以三餐温饱。

  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有时他猎了整头的山猪,便分食给左邻右舍。隔壁的大娘见他一人孤苦零丁,会替他补补衫、分送些自家种的白菜:他替年纪稍长的阿伯砍柴挑水,阿伯便将老母鸡下的蛋送来给他;村子里有个退休的镖师,年轻时颇富盛名,知他有心,便教他习武。

  晚上,他勤练武艺、研读兵书,有时在兴头上,烛火燃尽、鸡啼破晓,他都浑然未觉。

  就这样过了三年。

  那日,他砍了柴,送到人户人家,收了碎银,再到市集里将大婶托售的白菜给卖完,不经意听人谈起,梅御史家的闺女要嫁人了。

  姓梅的御史有几人?只有一个。

  梅御史有几个女儿?很多。所以,不一定会是她——

  然而,最后的自我安慰,教“梅映宛”三字给打碎了。

  名唤梅映宛的官家千金,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个。

  那一瞬间,胸口好似遗落了什么,空空荡荡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失落什么——

  她要嫁人了,对象也是当官的独生子,门当户对,所以她会过得好,夫婿疼宠,锦衣玉食,富贵终身。

  他喃喃告诉自己,不受控制的双腿来到御史府门前,也不知怎地,就这样傻傻站了好几个时辰。

  于是,他看见她在家丁婢仆的护送下,进了山上的普宁寺。

  据说那是她的意思,成亲之前,她要入寺庙斋戒七日,抄经书,为父母祈福,这是她身为女儿,出嫁前唯一能尽的小小孝道。

  那七日,他总是来到庙前。如果说,他也有什么心愿,那么他希望,菩萨保佑她幸福,她嫁的那个人,一定要很疼她。

  他没有大把的财富可以添香油钱,只有几锭碎银子,但是他有诚意,他有满满的诚意,他拜了又拜,头磕了又磕,只求菩萨听见他的心愿。

  他还是天天来,以往,隔着一道墙,如今,隔着一间间的厢房,守着她。

  这是他最后、最后,能守护她的时日。

  直到第七日,或许是出嫁在即,她睡不着,披了衣,由寺庙后门出来,偶尔抬头赏着月光,偶尔低垂螓首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走远了,他不放心,悄悄跟随身后。果然没错,她心不在焉,在后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思索着该如何将她平安带回,此时贸然出现,必然会令她惊慌,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吓坏她。

  只是,荒山里暗藏的危险太多,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机会思索,一头恶狼虎视眈眈,扑上去就要撕裂她,他无法再深思,本能地上前与它缠斗。

  幸亏平日上山打猎,随身带了把匕首,他受了点伤,恶狼则倒地不起。

  她吓坏了,退得远远,睁大的明眸满是惊慌。

  “别怕,小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吓人,脸上有狼爪抓过的痕迹,缠斗间身上多处沾了狼血,一身的残破血污……他忍着痛,尽可能地放轻音量,安抚她。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怔愣地望住他。

  她恐怕真的吓坏了。“我只是要领你回寺庙去而已,不然这样,我走在前头,你可以跟在很后面、很后面。你不必相信我没关系,只要你觉得我有任何坏心眼,你可以转头就跑,这样好不好?”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做决定。

  又过了一会儿,她移动脚步,却不是如他所说,拉开长长的间隔,而是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手绢擦拭他脸上的血痕。

  他受宠若惊,慌得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将手绢交给他,还拿出一个小瓷瓶。“这药抹上,很有效的,不会留疤。”

  “我知道。”他脱口便答。抹了这么多年,谁会比他更清楚这药多有效?

  “啊!”他怎会知道?梅映宛凝视着他,突然道:“你的声音,还有说话的语气好熟悉,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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