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无间断的、没完没了的、不获赦免的。
她睁着惊惶的双眼,张着牙关不住打震的口,与母亲一起沉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苦难中。
重复又重复地伴着母亲一起沉沦之后,陶瓷就隐约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母亲自杀,于是要受惩罚,而那惩罚,惨烈浩瀚得连地狱也无法承受,只得遗留她在地狱边缘,重复无尽的生死折磨。
The sad fate(7)
陶瓷虚弱地流着眼泪,目睹着世上最可怖的惨事。她的母亲,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为什么……为什么生命会凄苦至此?就连了结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给予。
母亲,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选择了结生命,想不到,意图寻求解脱的结果是永远不被解脱。
陶瓷掩住脸,悲痛得虚脱。
Eileen转过头来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绝望,空洞苍茫,如死亡的幽谷。
当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咙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溅出来之时昏厥过去……
在昏迷的无重感之内,陶瓷看到母亲自杀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见,母亲踏着轻盈愉悦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两旁繁花盛放,母亲满怀希望地走呀走,最终,居然发现了,那座修道院原来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堡垒……
母亲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来……
母亲有那安然而放松的脸……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点中落下泪来。
在泪眼中她看见,母亲的脸由愉悦转变为愕然,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绝望。
为什么,母亲得到过的幻象,一闪即逝……
为什么,死亡要把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进万劫不复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亲只不过是想死……
为什么要生为人?居然连死亡的自由也没有……
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甚至,死也没法安乐。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亲只不过是想一死了之……只不过……
陶瓷含着眼泪跌堕进休克里。
The sad fate(8)
Eileen死了之后,陶瓷就被父亲送到妓院。
就在半年之后,陶瓷重遇那个斗篷人。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推着垃圾车往后巷,然后她看见那名小区内的著名坏蛋奄奄一息躺在烂地上。他做尽天下间的坏事,打家劫舍、逼良为娼、忘恩负义、残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视他那双不断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为讨厌他,于是她趁机用力踢他的头和脸。
而在踢得兴奋的时候,陶瓷发现她身后站着些什么。她放下提起的腿,缓缓地把眼珠向后溜。
那双鸳鸯色的眼珠溜动得很慢。就在绿色眼珠的视线接触到身后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颤,惊栗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看得见她身后站着谁,是那个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对面。斗篷人没打算理会她,只在意执行要做的事。然后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躯体中浮出,那魂魄呈绿色,神情仓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与魂魄对望,当中并无言语,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陶瓷看见那魂魄的色调散乱浮动起来,它甚至虚弱得无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脚边。
陶瓷从来不知道,灵魂可以比肉身更无助。这个等待着被瓦解的魂魄,弥漫着不安而绝望的电波。
灵魂的苦与怨、罪与孽,感染着旁观的人类。陶瓷小小的身躯震栗不停。
魂魄发出苦怜的哀鸣。“呜——呜——”
怨灵的声音,都不外是这样。
陶瓷意会得到斗篷人正准备把魂魄带走。只见斗篷人张开黑斗篷,以一个拥抱的姿势遮掩魂魄,继而不出数秒,斗篷人与魂魄一同消失于后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个寒震,然后,她全身乏力地倒下来,毫无选择地躺在那具十恶不赦的尸体的旁边。
当被送回妓院之后,陶瓷就病了一个星期。
在迷迷蒙蒙的病发期间,她都在想着坏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亲的魂魄的惨况。
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也会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种人才会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于是身体的热度就烧得更旺。
死后的世界,原来比活着更可怕。好可怕……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国被一股病疫突袭,死伤无数。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没退烧,缺水、虚脱。妓院内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过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闭着眼看着成年人把尸体抬走,她已有足够心理准备,自己随时是下一个。
房间内的木板床上躺了八个人,都因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应到房间内的人逐渐去世,她的耳边回荡着一声又一声魂魄的叹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已经睁不开来了,她平静地等候死亡降临。
沉静地……沉静地……沉静地……忽尔,心瓣猛地抽动。
“噗通!噗通!”
The sad fate(9)
她连忙张开眼,瞪着放大了的瞳孔。然后便看见,在木板床的床头前,站着那个斗篷人。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轻如燕之后,她甚至得到站起来与他对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双隐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视,不知不觉间,便有点着迷。
那里,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发问:“你并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着那双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并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内有笑意。这双眼睛问下去:“怎样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双眼睛里软化下来,她告诉他:“富裕、无病无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对她说:“我都给你,好不好?”
陶瓷没多加考虑,她点了点头,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诉她:“你在死后要把灵魂留给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这样说:“这样吗……那么,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着他,没脸红也不尴尬。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对她说:“那么,我让你永远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会永远青春健康。”
“啊!”陶瓷细细地想象。“真还不错!”
斗篷人问她:“你可满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着他来看,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斗篷人说:“没什么的,你常常看见我,就当我们是有缘。况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后,你的灵魂便属于我。”
陶瓷问:“灵魂属于你?结局会怎样?”
斗篷人告诉她:“在天荒地老之尽,当你再次生无可恋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陶瓷又再溜动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斗篷人继续目光含笑,没再答话。
陶瓷因着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悦,她也颇喜爱与他交流。她告诉他:“那一次我看见你折磨我的母亲,心里很害怕。”
斗篷人便说:“我还会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皱眉。“为什么呢?她是一名可怜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简单地说:“但她自杀。”
陶瓷扁着嘴,企图争论。“她根本生不如死啊!为什么她不可以自杀?”
斗篷人告诉她。“她可以自杀。只是,但凡自杀者的灵魂是属于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后,她又问:“后巷那个大坏蛋呢?他也是属于你的吗?”
斗篷人说:“他坏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会要他好过。”
陶瓷就弯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问:“他日我的灵魂给了你之后,你会怎样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着太过不明所以,于是索性哭了出来。“但你现在对我很好哇,将来为什么会对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内的绿色光晕柔柔地旋动。“我已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陶瓷仍旧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这样子发生。”斗篷人说。
陶瓷擦了擦眼泪,只好说:“那么我永远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语。
然后,陶瓷想起了另一个可能性,她发问:“如果你今日不来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斗篷人说:“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么,一切将与我无关。”
斗篷人此话说罢,二人片刻无话。
气氛,倒有点心照不宣。
陶瓷望进他的眼睛里,但觉,宇宙间唯一可供她依赖的,不外是他。
于是,她便说:“请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