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死抓住门锁,她衰老虚弱的魂魄受尽苦魂的冲击,在苦魂的暴浪中站不住脚,浮散半空。汹涌的苦魂挤破她的魂魄,令她支离破碎。死神拚命捉紧陶瓷的右手,但他马上发现,他什么也没捉紧。苦魂亦冲撞他的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如万拳搥心。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邪恶、肮脏、苦难、阴暗、卑劣、低贱、呕心、骇相、惊栗、疯狂……充斥每一分毫的空间,闭掩着任何一丝可供活命的空气。
身为人类的桑桑早已被苦魂推倒,因她是实相,苦魂没穿破她的身心,她爬到角落瑟缩起来,全身痛楚不堪。此情此境,她深感震惊和呕心,但她仍能在苦魂的洪流中仰头探视,观察每张苦魂的脸,看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人。
\"陈济民……\"她凄然叫唤。
苦魂把空间堆塞得太满,桑桑渐感窒息。
仍然抓住陶瓷魂魄的死神回头一望,看见桑桑气若游丝地伏卧地上,更被万魂践踏,剎那间,他想放弃陶瓷转身营救桑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危难关头,一直躲在死神背后的怜悯飘浮而出,浑身闪光粉红的她在灰黑的苦魂潮浪中特别显眼,她的爱心能量太丰盛,令她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仍然微笑,她明白了死神的心意,于是穿越汹涌的苦魂,飘浮到桑桑跟前,以她那柔软如羽毛的躯体环抱着她。
桑桑在怜悯的保护下,得回所需的力气,她再次抬起头,继续寻找陈济民。
死神没再理会桑桑,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陶瓷之上。苦魂猛裂冲撞,陶瓷的脸孔被撕破扯碎,来不及悲叫,半张脸在死神眼前如风沙碎掉,散在苦魂的怒潮中。
陶瓷以余下的半张脸嘶鸣哀号,苦不堪言。
死神朝她狂叫:\"你跟我回头,避过此劫!\"
陶瓷听到了,她那满布白点的绿眼珠溜向眼角。
苦魂再袭,她的下肢被活生生扯离。
陶瓷仰面悲叫。
死神叫喊:\"你放开你的左手!\"
陶瓷继续凄厉呼喊,而她的左手仍然紧握门锁。
死神狂呼:\"只要你放手,我便可以带你走!\"
陶瓷听而不闻,她的左手把门锁抓得更紧。
死神看到了,瞪大眼睛,啧啧称奇。
早已魂魄不全,仍然固执至此。
在这令人愕然的一刻,陶瓷的头颅被苦魂撞击,立刻凌空拔掉,再被吹散于万魂之中。
陶瓷的魂魄只剩下无头无下肢的上半身,她的右手被死神拉住,而左手则坚定不移地紧握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逆苦魂洪流趋前,意图伸手抓住陶瓷那只执迷不放的左手。就在差一点抓到陶瓷左手之际,苦魂撞碎了陶瓷的左手手臂,一直抓紧陶瓷右手的死神,被万魂冲涌到空间的另一端。死神在鼎盛的冲力中仍然睁着眼,看见陶瓷的左手死扣在门锁之上,而他一直抓住的右手及陶瓷的上半身,亦被苦魂狠劲地撕破冲散,魂魄的碎片如细沙四散,死神的双手往空间乱抓,却半分也抓不回。
苦魂浩瀚而来,死神不支倒地,被万魂践踏,他听见自己的骨头碎裂、内脏溢血,伤痛如同凡俗的躯体。
陶瓷的魂魄只余下一只死心不息的左手。
万魂狂啸、怒吼、激荡疯狂,他们怒冲着前方的空间,展露恶魂的本性。收在十字架内的魂魄,全是自杀、十恶不赦与及不情不愿被收服的怨灵。被收在十字架后,他们重复体验死亡的苦毒,万劫不离;纵有丁点善念,也在折磨中耗尽了。十字架内的魂魄,最毒最恶最苦,最无法超生。
这些苦魂踏过死神的身体,他在阵阵愁苦恶毒中无力撑起身。还以为绝望了,要放弃了,死神却在一念间衍生出力量……
无论如何,在这场比试中,他一定要赢她。
被死神拨开的魂魄有些怒吼,亦有些浮散走避。当中一堆转移了前行方向,散落阴阳路的险壁旁。
数千个苦魂挤到险壁之处,加重了该处的魂魄流量。得到怜悯保护的桑桑不住探头,双眼忙碌地转动,搜寻陈济民的影踪。怜悯爱的能量,为她俩架起一个无形的粉红色保护罩,使她们的处境比死神安全得多。
寻找陈济民,只能靠心的感觉。
未几,有一张面孔飘至,他看来五官端正但神情无辜迷茫,桑桑定神凝望这张脸,涌起叫喊他的冲动。然而,心念刚至,她又闭上嘴巴,她下意识知道不是他。
说不出真正原因,就是心知他不是。
桑桑咬了咬唇,并不让自己懊恼困扰,她不再望向那片魂,立刻转面继续搜索。
她要自己相信爱情的直觉。
谁是谁不是,立场要坚定不移。
类似的正常脸孔偶然出现,他们全都略带人的气息,是少数不可怖的苦魂。桑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溜走,坚决相信内心的判断。
直至,这张脸出现。
夹杂在万魂中的这张脸,面形略长,鼻子高高,浓眉大眼;他眉头深锁,紧闭着唇,算不上英俊,但可靠有深度,显得沉着严肃。桑桑一直目随他,渐渐,她就有了异样的反应:心痛。
看见你,我的心便很痛很痛。
顷刻,她离开怜悯的怀抱,向那魂魄呼叫:\"陈济民——\"
万魂浩瀚,他听不见。
她再叫:\"陈济民!陈济民!\"
那魂魄稍为惊醒,目光不再呆滞。
桑桑不放弃,企图穿过苦魂怒潮走近他:\"陈济民!是我!\"
那魂魄已随大队溜走。
桑桑强行拨开身边的苦魂,推推撞撞向前走:\"陈济民!我认得你的脸!\"
蓦地,那魂魄在众魂间停下来,缓慢地转面望向桑桑,在四目交投的一刻,他觉醒了。
\"桑桑……\"他叫唤她。
\"陈济民!\"桑桑兴奋得泪凝于睫,并拼命走前:\"我知道一定是你!\"
陈济民穿越苦魂的浪潮,不惜一切走向桑桑。在他们相拥的一剎那,生命傲然重生,桑桑把从怜悯身上得着的爱传送到陈济民的魂魄中,这抹魂立刻便重新回复色彩,不再只是一身的死灰。
陈济民感激地说:\"谢谢你认出我的脸。\"
桑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住抚摸这抹魂的脸,但觉他的五官轮廓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千年百载。爱人的脸,怎会认不出来?
她拼命地点头,一次又一次。
陈济民问她:\"傻娘子,你点什么头?\"
桑桑哽咽地说:\"我爱死你这张脸!\"
是了是了,万魂之中,就是这张脸。
死神终于走回陶瓷的左手前。苦魂继续由十字架的大门涌流四散,十字架内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深远?旧魂新魂汹涌不绝,收在斗篷人名下的魂魄,何止千亿。
苦魂从死神身旁擦肩而过。混在这群魂魄中久了,死神已练成屹立不倒。他伸手重新握住陶瓷的左手,那手腕精巧幼小,恍如少女的骨骼,然而手指的力度却如鹰爪,扣紧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对左手说:\"累不累?\"
左手继续它的固执坚决。
死神笑起来,回复了幽默感:\"我曾否对你说过,我极佩服你?你的志向从不改变,立场坚定。单是这份意志,已足够创造另一个宇宙。\"
左手扣着门锁,不予死神任何反应。
死神说:\"其实,你活了那么多年,知否人生的意义?\"
左手没动。因为抓得太紧,它的指甲已变紫黑。
死神说:\"人生,不外乎是这回事:对别人作出贡献,以及学习人生的课题。只不过是这两点,但你也不算做得好。\"
握住左手手腕的死神,感到左手的腕脉有一丝不寻常的跳动。
死神于心内微笑,说下去:\"你的电影王国为世人提供娱乐,也提供成千上万的就业机会,总算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他顿了顿再说:\"但人生课题,你避而不学,愈避便愈积聚下去,这样子,就显得幼稚。\"
左手听到道理,于是就如被教训的小孩那样,血脉都僵硬起来。
死神说:\"灵魂必须轮回,才有机会从一生又一生中学习。为着练就完美,灵魂无法只用一生的时光达成崇高的目的。\"
在众魂间,死神展露了慈颜:\"或许你打算以无限年岁的此生修练完美,可惜的是,你学得再多,仍有遗漏。\"他微笑起来,\"单单这只手的执着,便是没有智慧的表现了。\"
左手透着冰冷,依然倔强。
\"这样吧,\"死神说,\"只剩一只手的你,已无资格走上来生的路,不如随我而去,我给你一个新方向。\"
左手微震,似是动容。
死神告诉它:\"我就由你这只小手重头养活,把你的灵魂由一只手还原为一个人。这可能需要数百次,又或是数千次的来生。\"
左手留心聆听死神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