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古沙不停看见妖怪游走眼前,有吐舌头的,有鹰头人身的,有边走边狂叫的,有忽明忽暗的,有穿神职人员服饰的……世界变了,眼前的人走来走去,但没有一人与他有关联。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会看见眉华?歌雪亮着一脸神圣的光朝天空看去,她的唇微张,蓝眼睛内静静地闪亮着憧憬。
他叫唤她,但怎么叫她也不回应。
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取笑,笑他爱上了母亲,最终又失去了她。
卡古沙看见眉华?歌雪躺在草地上,看样子是等待他前去让她好好依偎。于是,他赤脚走到草地上去,躺下来,让眉华?歌雪枕在他的胸膛上。因为眉华?歌雪一直都在,他就不分日夜躺在草地上,这样子躺了许多天,直到别人强行把他抬回室内。
他发狂地反抗,还打了人,他不能够离去,因为眉华?歌雪没意欲离开。她睁着很亮的蓝眼睛,从来没有合上。阳光透进她的蓝眼睛内,瞳孔都变得透明了。
眉华?歌雪又会浸在浴盆中,也试过由盥洗盆上冒出半张脸。卡古沙猜想,要是眉华?歌雪喜欢水,大概,她可能仍留在那条小河中。
卡古沙把车开出郊外,沿路搜索,但无论来回走多少遍,也找不回那条小河,亦看不见那道木桥。没有村民听说过那个地方,地图上亦没记载。
卡古沙弃车奔跑,在夜间的麦田小径上边哭边跑,他抱住头狂叫,怀疑死的根本是他,不是眉华?歌雪。
随后半年,他病了,双眼发炎、嗓门哑了、耳鸣、肚子上上下下不断抽痛,双腿无力站立,双手持续抖震,有幻听和幻视,会胡言乱语;他常在医院的墙上写字,记忆力衰退,偶尔昏厥、吐血,只能咽下流质食物。
消瘦了四十磅,却长高了两英寸,十六岁的卡古沙已六英尺一英寸高,可是体重只有一百三十磅。他看上去很滑稽,也恍似命不久矣。
他得到组织照料,每天都睡个不停。一天,组织的人告诉他,有名美国女士成为组织的永久赞助人,并愿意接他到美国生活培育他的特殊才能。卡古沙不抗拒美国,也不拒绝让别人把他打理得似个正常人,组织把他接载到大本营与那名美国女士会面前,就替他穿上白恤衫和结上领带,并且把他的黑色曲发贴服地以发乳梳到一边。他从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以为错乘了时光机,退化成五十年代的乡巴佬。
司机送他到一座大庭院,庭院宏伟但破落,留下贫穷与战乱的痕迹。他被领着绕过水池、花园和温室,继而踏进大宅的正门,大堂的地板上有多处凹陷,他猜想那些原是云石装嵌的位置,贫民把云石挖出来,抬到市场上变卖了。
组织的人说,那名美国女士已在偏厅等待。于是,卡古沙便被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他知道,将会改变他一生的女人就在那里。
房间很大,以淡红和淡黄为主色,配衬历史久远的家具,在残旧中略显生气。没有一张木桌、一个木柜是完好的,那些雕花不是缺了一角就是被削掉了一边;木都腐朽了,仍勉强支撑着人的体重,尴尬又可怜。
美国女士梳有一头棕色直发,和顺地垂到颈背上,不长也不短;她的胳膊薄薄的,讨好地女性化。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卡古沙已走得很近了,从高角度望下去,低胸花边领子的衬衣被灯光透出一层影,那通花的影子映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她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乳沟。
下意识地,十六岁的男孩子从心中微笑起来。
她知道他走近,于是仰起脸来看他。他只看一眼,就错觉地以为她的脸有多种色彩。到卡古沙坐到她对面后,才定睛看清楚,原来,这个女人的右眼是棕色,左眼是绿色的。除此以外,她的脸雪白得像瓷器一样。
这是一个稀奇得好看的女人,她的气质柔和极了。但不知怎地,卡古沙同时又感到一股被隐藏的刺激。
他打量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亦同时打量他。然后,她伸出手来,这只手完美得像没有生命的假手。卡古沙楞了片刻,才本能地与这只手握过。
手很白、无纹、修长、完美、暖和、温柔、诚恳。
立刻,卡古沙就喜欢了她。
女人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是AislingGarganCeramic,但你可以称呼我为Mrs.Warren.AislingGargan是我爱尔兰裔母亲为我取的名字和姓氏,而Ceramic则是中国裔父亲的姓氏,意谓陶瓷。我的丈夫是SirWarren,可惜他行动不便,否则他也会一道前来看你。你要知道,领养一名儿子,是养父母的大事。\"
卡古沙并不懂得给这名美女适当的反应,他垂下眼,表示明了。
本姓为陶瓷的女人又说:\"我与丈夫一直致力扶助战地的青少年,并在各地成立扶助基金,助养了许多需要帮助的儿童和青少年。我们看过你的档案,决定申请你到美国,尽力培养你的才能。\"
卡古沙听懂她的话,但不知怎地,他不想开口回应她。他真的觉得她很美,看着她,他就只想不说话,彷佛,只要静静地,就什么也会好。
陶瓷注视静默的他,良久后决定对他这样说:\"我知道,失去母亲是一件痛楚的事。\"
每一次,别人提起眉华?歌雪,卡古沙的身心和理智会立刻变得脆弱,现在,说话的更是这个女人,她只说一句,他的心就开始淌泪。
在卡古沙的国度里,眉华?歌雪是一个禁题。
别说别说,求你别说……
陶瓷的容颜是那样慈怜,语调动人真挚:\"我也在五岁那年失去我的母亲,而我的父亲一直对母亲不好。我是在八岁的时候给养父母领养的。\"
卡古沙看进陶瓷那双异色眼睛里,发现她接联了他的悲伤,顷刻,他但觉快要粉碎了,完完全全地,在这个女人跟前碎裂成粉末。
当心的哀痛被另外一颗心连起之时,哀痛就会如缺堤汹涌,以为找得着出口。
卡古沙低哼一声,快支持不住了。
陶瓷双手优雅地放在大腿上,而她所说的话继续让面前的少年动容:\"在养父母家庭里,我的生活才如意起来。现在回想那段痛楚的岁月,真恍如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卡古沙的嘴唇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是吗?痛楚真会如前尘吗?
而你的来临,是为着让我得到救赎吗?
陶瓷微笑,这样对他说:\"我也曾是天才儿童,能在脑中默算年份、日子。看来,你也该与我同样的寂寞。\"
寂寞……她竟然说出这两个字。寂寞,他每一秒也在感受着。
为什么她要强调二人的雷同?为讨好他,还是要伤害他?
卡古沙沉落在悲哀中,目光哀恸。
最后,陶瓷告诉卡古沙:\"你知道吗?别人常说时间能治疗一切悲伤,然而那不过是一个谎话。就让我告诉你,时间不能治疗,只有爱才能。\"
卡古沙定定看着她,他体内的每一条神经也在跳动。要爆发了……
陶瓷在他面前深呼吸,柔情蜜意地说:\"就让我来爱你吧!如你的母亲那般爱你。\"
死神首曲Ⅳ
~PastLives~
桑桑的肩膊上,伏着一只杂色羽毛的鸽子。它不请自来,随同《CucurrucucuPaloma》的乐曲在房间内拍翼、踱步。音乐停止后,它就飞到桑桑的肩膊栖息,从此桑桑就与牠相依为命。
桑桑重新披上苗族女子的服饰,结上发髻,插上压有鱼、蝶、龙图案的银梳,穿上蓝布衣和花带裙,颈上挂有三圈银饰,但少女时代吊在心胸上的银锁早已取下。桑桑明白,她的身份已是人妇。
她穿梭阴阳二域,为死神筹谋更为拯救陈济民那被十字架禁锢的魂魄伤神。每一天,她也必颂经般念出以下一番话:\"相公,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要你回复原来的样子,然后,我俩便可以真正双宿双栖,永不分离。\"
说话语气永远坚定,当然,内心的意志亦如钢铁。只是,其他人看不穿桑桑暗藏心里的罪咎:陈济民一天仍旧挂着死神LXXXIII的脸,桑桑就无法回想起陈济民原本的样子。小时候的他是怎么样的?少年时代更是含糊,而他成年后魂魄的模样亦无从得知。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是没有样子的。
或许,桑桑是最糊涂的娘子,她爱完陈相公又爱上死神相公,到最后二者居然合二为一,再也没法分辨开来。
既然决心以后只爱陈济民一个,桑桑就坚决要求陈济民有属于自己的脸。为此桑桑非拯救他不可,要是救不回,桑桑就永远无法得悉她爱人的长相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