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天早上,妈妈放假在家。我在浴室里刷牙,她经过浴室门口时,小伸了一个懒腰,若无其事地跟我说:“出去吃饭吧。”
原来她刚刚申请了某家饭店的折扣卡,两个人吃饭只需要付一个人的钱,要是不带我去,等于白便宜了那家饭店。
我们的冷战在当天吃自助餐的时候结束了。她像拧开的水龙头似的不停地跟我说话。那一刻,天知道我有多怀念互相传字条的日子。
“我要买胸罩。”我说。
“待会一起去买。”她快活地说,啜了一口西瓜汁,又问我:“是三十二A吧?”
“哪有这么小?”我抗议。
她开朗地笑,望着我的头发说:“这是徐璐头吧?我也想弄一个。”
我用力摇头。我才不要跟她看来像一双姊妹花。我讨厌跟人家一样。
3
我的名字叫郑维妮,是从我爸爸和***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的。那时候他们很恩爱。听说父母感情最好的时候生下来的孩子也比较聪明。十六岁的我,既孤芳自赏也缺乏自信,成天做着白日梦。因为是独生儿的缘故,我习惯了一个人,却又渴望朋友。小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住在一幢孤儿院里,有一大群朋友陪我玩,过着寄宿生似的快乐生活。长大了一点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希望自己是个富有的孤儿,比方说:我妈妈是富甲一方的希腊女船王,死后留下一大笔遗产给我。等我到了十八岁,喜欢怎么花那笔钱就怎么花。
拿到遗产之后,我首先会去环游世界。
我睡房的墙上贴着一张彩色的世界地图,有四张电影海报那么大。这张地图有个来历,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也许有一天,我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某个人,但不会是在十六岁的时候。
总之,这是一张特别的地图,国与国的边界没有传统的黑色硬线,而是化开了的水彩。海洋里有鲨鱼、鲸鱼、海龟和螃蟹,某个山洞里有一个藏宝箱。荷兰的标记是风车、日本是樱花、维也纳是小提琴、奥地利是一颗古董水晶、布拉格是一块油画板、法国是一瓶香水、意大利靴子的顶端是一小块乳酪、澳洲是树熊、中国是大熊猫、西班牙是一头傻乎乎的斗牛、瑞士是一片巧克力、希腊是一幢圆顶小白屋。
我十六岁的时候,是一九九八年,那一年,到日本里原宿旅行就像朝圣一样,我也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跑到那儿去。我已经决定,毕业后先当五年的空服员,那就可以到处飞,还能够拿到便宜的机票。五年后,再想其他的事情也不迟。
为了储钱将来去旅行,每个星期天和假期,我在一家日式乳酪蛋糕店打工。
我很快就发现,依靠那份微薄的时薪,我大概只能用脚走路去旅行。
跟我一块在店里打工的一个女孩叫阿瑛。阿瑛跟我同年,是个孤儿,但她从来没住过孤儿院,而是像游牧民族般,轮流在亲戚家里居住。她并不是富有的孤儿,得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赚钱。
一天晚上,蛋糕店打烊之后,我和阿瑛拖着两大袋卖剩的蛋糕到垃圾站去,阿瑛一边走一边告诉我说:
“我常常幻想,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突然有一个神密人出现,通知我,有一大笔遗产要我继承。原来,我是一个富翁的私生女。这个神密人受我死去的爸爸所托,十八年来一直千方百计寻找我,但因为我常常搬家,所以他找不到我。”
“是真的就好了。”我说,又问她,“有了钱之后,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我没想过啊。”她转过头来问我,“要是你有钱呢?”
“环游世界!”我说。
“要是我拿到遗产,我请你去。”她大方地说。
“好啊!”我把那袋蛋糕丢到垃圾桶里去。
“我或者会先盖一栋豪华的孤儿院。”回蛋糕店的路上,阿瑛说。
“我妈妈念书时曾经到孤儿院当过一个月的义工,读故事书给那些孩子听。
她说,那些男孩和女孩都长得很漂亮。“我说。
“对啊!那里的孩子通常都是漂亮的无知少女跟帅气的叛逆少年生下来的,然后就不要了。”阿瑛说。
阿瑛长得满好看,有一双虽然有点冷漠和固执、却很漂亮的凤眼,还有跟这双冷眼不搭调的大而完美的胸部。我没问阿瑛,她父母是否就是帅气的叛逆少年和美丽的无知少女,而不是某个富翁和他的情人。
“我会把院里的孤儿训练成一流的神偷。”阿瑛说。
“为什么是神偷?”我问她。
“孤儿跟神偷是一对的啊!好浪漫!”中了很深电影毒的阿瑛说。
现实中的美丽孤儿阿瑛并没有爱上神偷。阿瑛的男朋友小毕比她大三个月,是她的小学同学。后来,他近了美专念设计。我没见过小毕,阿瑛说他是猫头鹰转世,晚上不爱睡觉。
“不过,他画画真的漂亮。”她说。阿瑛偶尔会跟我谈起小毕。
除了小毕,她有时也告诉我大熊的故事。大熊是她和小毕的小学同学。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参加学校的旅行。那天,大伙儿走在田边的马路上,小毕和大熊走在最前面。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一头黄牛,追着当时身上搭着一件鲜红色外套的小毕,小毕拼命逃跑,就在危急关头,大熊他竟然抢了小毕身上那见件红色外套绑在自己身上,那头疯牛马上转过来追他。”有一天,阿瑛告诉我。
“哇——”我觉得这么傻气的男生真是世间罕有。
“后来怎样?那头疯牛有没有追到他?”我问阿瑛。
阿瑛摇摇头说:“大熊是我们学校的飞毛腿!他是运动会一百米和两百米短跑冠军呢。他的腿特别长。只有七个月大的时候,他爸爸妈妈已经带他参加第五届‘省港杯婴儿爬行比赛’。那天,钟声一响,他便第一个扑出来,把其他对手抛得老远,结果拿了第一名。”
“你是说第五届?”我抓住阿瑛的胳膊。
“好象是第五届。什么事?”她问我。
“没事没事。”我说。
“他还破了前四届的记录,当年有一份报纸在第二天新闻报道中封了他做‘省港奇婴’!”
“大熊一定是个很可爱的男生吧?”我笑了,又问阿瑛,“小毕也是这样吗?”
“小毕从来都不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
“那你和小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那趟旅行之后啊。”
“为什么会是小毕?不是大熊比较勇敢吗?”
“可是小毕长得比较帅啊!而且,他好象很需要照顾的样子。”
“大熊长得很难看吗?”
“当然不是。”阿瑛皱了皱眉说,“那就好比说,我喜欢吃蛋糕,但他是饼干。”
停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说:“大熊也许喜欢过我。”
4
一个星期天,乳酪蛋糕店外面正排着弯弯曲曲看不见尽头的一条人龙,我和阿瑛在店里忙得团团转,她告诉我说:“大熊给学校开除了。”
“为什么?我一边把一个绿茶乳酪蛋糕塞进纸袋里给客人一边问。
“听说他有天夜晚跟一个同学去学校教员室偷试题,给一个男教师碰个正着,当场把他逮住,另外那个人逃脱了。”
“偷试题?”每次教学测验之前把试题偷出来看,一直是我的梦想,因此,当听到大熊偷试题的英雄事迹,我很好奇。
“他好象不是偷给自己,而是偷给另一个人的,因为大熊偷的是数学试题。
他数学的成绩一向很好,以前考试也不像是事前知道试题。“
“就是这样,所以给开除了吗?”
“学校本来是要报案的,不过,后来因为数学老师替他求情,所以只是把他开除,而且——”阿瑛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
“而且什么?”
“大熊去偷试题的那天晚上,在黑蒙蒙的教员室里撞见那个男教师跟一个女教师,他们好象正在做一些暧昧的事情,那个男教师脸上还有一个口红印呢。校长为免传出丑闻,才没把事情闹大。”
“一定要开除吗?”我问阿瑛。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校长似乎很讨厌大熊。”
“还有一年就要会考了,大熊怎么办?”我有点替他担心。
“听小毕说,大熊到现在还没找到学校。原来,只要肯供出当晚逃脱的那个人,他是可以留下来的。校长给了他三个礼拜考虑,但他始终不肯说。”
“那个人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不肯供出来?”我和阿瑛合理把一盘刚刚烤好的乳酪蛋糕搬出去。
“大熊念的是男校,除非他是同性恋。”阿瑛说。
那天下班之后,我和阿瑛都累瘫了,分手时什么也没说。回家的路上,我戴着耳机听徐璐的新歌《我的男友喜欢男》。听了大熊的那些故事,我想,他要不是同性恋,便是义薄云天的大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