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何不离开?”
“听过一句话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梁师傅道。更何况,他们还得在这对父子身上追出真相。
颖儿点头。
“我是个落难武人,那年走投无路,承蒙将军夫人收留,让我免去一死。夫人不只有恩于我,她收容的流浪汉中不乏饱学之士、精明商贾、儒生、各方能人,夫人供我们吃食,并助我们完成梦想。
少爷刚提的章先生是商场名人,当年他沦落街头,是夫人资助他东山再起,现在,江南一代的丝绸都由他经手,运往北方,章先生每半年便会来京城盘桓数日,教导少爷经营之道。
而司徒先生是个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医,当年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也是夫人拚掉一半家产,贿赂贪官,将他救出来。
此外,还有经营船务的江先生,朝中为官的方大人、陈大人,精通剑术的神剑李方寺……我们在得知夫人不幸后,便从各地聚到京城,秘密守护著少爷。”
看来,将军夫人真的是名奇女子,无怪乎百姓唤她观音娘娘。
梁师傅拍拍颖儿,认真道:“颖儿,我要你用性命保护少爷。”
这个托付实属多余,那个大元宝早已买下她的命。毫不犹豫地,颖儿点头。
这一点头,她点下终生承诺。
第2章(1)
岁月匆匆,这年,她十六,正值豆蔻年华,然她冷漠自持的脸上,找不到十岁的无忧快乐;而他二十一,城府却深得不像双十青年。
几个翻跃,颖儿从树梢向下飞窜,右手捏剑诀,左手连三下快攻,宇渊剑尖内力再盛,二将颖儿逼回。
她后跃一步,他使出金蛇腾空,横飞而至,颖儿还给他一招碧鸡报晓,顷刻间,这一个单足立地,如履深渊,文风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迎风,飘荡不已。
她快输了,宇渊的内力比她高深许多,继续对峙下去,不到一时三刻,她便要俯首。
于是,颖儿出险招。她荡开宇渊剑尖,以身子迎向宇渊;他瞬地收势,而颖儿非但不收,她的剑硬是向前挺进三分,直指宇渊喉间。
局面已定,他输了。她退开两步。不该赢少爷的,可一拿起剑,就忍不住拚命。宇渊炯亮双眼注视她,一瞬不瞬。他没看错,她真的很好。事实上,她是太过好了。
她资质聪颖,名医司徒先生破例收她为徒,短短六年,她竟将司徒先生毕生所知尽数学习,更教人惊艳的是她的制毒本领,已然超越先生。
她经常埋首药房,炼出一瓶瓶毒药。宇渊猜,她在等一个指令,等他同意,她便下毒杀死钟离全和钟离平壹。
他也知道,她逮到机会就练剑,每招、每式都直取对手命门,她杀人的本事比救人强得多。所以,她内力不足、轻功不扎实,但使起剑招却如行云流水,招招足以致人于死。
“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宇渊把剑收回剑鞘。
“是。”她回答,但口是心非。
颖儿答应梁师傅的事,做到十分。
为保护少爷,她每日服下微量毒药,餐餐为他试菜,以防钟离全再次下毒;方入夜,她便到前头窃听,听听他们之于少爷有没有什么“新计划”:在她心底,少爷不只是少爷,更是她用性命保护的人。
“你不能动钟离平壹。”他醇厚嗓音沉着道。
为什么不能?她武功高强,有足够能力为爹娘复仇,这天,她已经等过整整六年。
见她不答话,宇渊停下脚步,转身。
纪颖太专心想着自己的不平,没发现他已经停下,霎时,她撞上他胸前。
她仰头,见少爷浓墨双眉微聚,凝目相望。
他不高兴了,她知晓。
“不动钟离平壹?”把话再提一次,他看她,等她妥协。
不甘心,可在他的注目下,她还是咽下气,点了头。“是。”
“很好。”宇渊双手后背,继续刚才的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颖儿不解他在想什么。难道他不想为亲娘报仇,不愿讨回公道?
不对,他不是一点一点买回原属于自己的铺子?不是设了计,让钟离平壹事业屡屡挫败,让钟离全看不透是谁在背后捅刀?
既要报仇,何不干干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里有很多问号,却也知少爷不会明白相告,闭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这条小径,走过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数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声。
是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说他是个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许许多多的先生、大人,谈起宇渊少爷,总是不住赞佩,说他武功高强,不输给当年的将军大人,若是为国征战,必能创立一番丰功伟业。
他们也说少爷投资营生的本事和将军夫人旗鼓相当,说他的眼光精准,见识透彻,不过短短几年,已买回被钟离全抢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预言,照眼前情况持续发展,再过两年,少爷又是京城首富,而钟离全将一文不名,流落街头。
大家都看好少爷、满意少爷,独独她不满,不满他迟迟不对钟离全父子下手。
“前头,有新消息吗?”宇渊问,颖儿回过神。
“有。”
“什么消息?”
“将军夫人鬼魂作祟。”掀起唇角,她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微笑。
他二度回身,问:“是你?”
“是。”她不对少爷说谎。
她挪了钟离家的祖先牌位,把将军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将军夫人的旧衣裳,在钟离全房门外徘徊;她还剪下夫人生前最爱的海棠花,摆在她经常待的亭子里面……于是,一天天,将军夫人的鬼魂回来的谣传,越传越盛。
调皮,稍稍满足了她的不平。
“做这些事,有意义?”他对她的淘气无可奈何。就不能再等两三年吗?成事者,最忌心急。
“没有。”唯一的意义,是让自己开心。
“没意义的事就别做。”
“是。”她当然知道,若非他不准她做“有意义的事”,她何必用“没有意义的事”来逗自己开心。
“还有其他的事吗?”
“八少爷病重,群医束手无策。”忍不住地,她幸灾乐祸。
八少爷是钟离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钟离全对他溺爱到极点,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谁知最近日渐消瘦,成天昏睡,群医束手无策。
“能治吗?”
能治,但不想治。钟离全便是为八少爷求师,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气,再问她一回:“能治吗?”他厌恶逼她,可每回谈到钟离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协。
“能。”颖儿回答,她恨自己没办法对他说谎。
“想办法治好他。”他下令。
她杏眼圆瞠,别开脸,固执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个八少爷,她还有爹娘可以撒娇,还有个善学堂,让她在里面当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厚茧,那是练剑、制药磨的,不是美丽印记,有选择的话,她不要这种生活。
“颖儿,我要你医好他。”他神色严峻,凌厉目光骇人。
他恼,她知道。
“是不是不医,我便不能留下?”颖儿反嘴问。
“对。”宇渊嗓音低抑,却充满不容反驳的强制力。这并非他第一回恐吓她。
前月,她提剑,夜半出门,他尾随其后,见她潜入平壹房间,他现身阻止,强将颖儿压回屋里,警告她,不准在他眼下杀人。
她气到近乎发狂,向他顶嘴:“梁师傅说,待我学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讨回血债。”
面对她的狂怒,他淡应:“好吧,你杀了钟离平壹,就随梁师傅去,我这里再不能收留你。”然后他推开大门,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够清楚——要动手请便,只是别后悔。纪颖瞪着宇渊,气急败坏。
他怎能要她吞下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呐!万一,天理不替她讨回公道;万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长,她怎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见他们自在逍遥?!
她咬牙切齿,恨宇渊迫她作决定。
多年相处,她已将他当成亲人,难道要她选择再次失去亲人?
她提剑奔离侯府。
那夜,电光闪烁,轰隆隆的霹雳声自云间打下,风雷云雨四起,豆大的雨点大刺刺洒下,落在脸上,她竟无半分知觉。
她跑进林子里,泄恨似地,一剑剑四下乱砍,一时间,枝断叶落,石屑四飞。
天明,她才回来,带着满身伤痕,和一双红肿眼睛,宇渊明白,在复仇和他之间,她作出选择。
接下来三天,颖儿没办法进食,东西一吞进喉间,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难平。
颖儿用眼光问他,又要逼她?
是的,他要逼她。
非常非常不满,但再多不满,她仍然听话,六年的光阴可以让人学会许多事情,包括学会反抗少爷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