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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语笺静静地望著那张五官轮廓深刻的脸,手就这么轻搭在他的额上,没有离开。

  他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粗犷而不野蛮,俊美却又不带丝毫的阴柔味儿。就山下人而言,能嫁给这样一个英俊、有担当的男人为妻,而这个男人婚后也从不拈花惹草,便可称为“好命”了吧?甚至,她得心怀感激,以他为天,以取悦丈夫为她后半辈子唯一重要的事。

  但她没有……她甚至像是在抗议什么似地给他冷脸瞧,他对她亦是如此,但他原先就是个沉肃、鲜少露出笑颜的人,而她不是。她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心绪毫无起伏……

  她既然不怨他,那为何她方才坦诚了自己是在“抗议”?

  “娘。”

  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凤语笺收回手,整好思绪,缓缓回过身,并无泄漏一丝异样,而心底却像是一道道响雷直轰而下。

  她方才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探究、深思过她对他的态度有何不妥,或是为何这几年对于他,她会这般相敬如宾……

  她是怎么回事?

  “娘,您气色不大好……”游钫之走近她,小手轻握著她的裙摆,仰著头、皱著眉,童稚的脸上有著担忧。

  “娘没事。”她浅笑,摸了摸他的头。“桌上有张妈做的饼,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去吃吧。”

  “娘,您也吃。您忙了一夜,连贾乡伯伯他们都说您这样下去会累坏的。”

  “你爹有好些了。”

  游钫之这才望向躺在床上的父亲,眼神有些质疑。“娘……昨儿个,爹醒了是吧?”

  游钫之就睡在隔壁房里,半夜似乎有听见声响……

  “不算是。”她摇头,依然露出一抹摸不著情绪的浅笑。“但他会醒的,那毒已去了大半。”

  “毒去了,爹就会醒吗?”

  “是啊。”只是至少要三个月……而这期间,每每发作,常常让中毒者得承受如炼狱一般的热度,以及沁入骨髓的痛楚。

  这种毒,若没解药也死不了,只是那日益加深的痛苦会逼著人自寻短路。

  “娘,您也教孩儿医术好吗?”

  “好啊……等你再大些。”

  “娘,那您给孩儿讲外公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同别人说的。”

  凤语笺又摸了摸他的头,带著他走出房门。她的孩子从未这般好奇过,不曾问过她与游少观之间的往事,亦不曾问她是怎么嫁过来的……

  这是好事吗?她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像她,也多半向著她。他挺崇拜他的父亲,却似乎对父亲有著一丝不谅解……

  这年纪的孩子应当是活泼好动的不是吗……他那张童稚的脸蛋,像极了她年幼时……

  第2章(1)

  十二年前

  “语笺啊……”

  门帘被掀开,一个美艳的妇人探进了凤语笺的闺房,脸上挂著笑,每一个上扬的弧线都写著「不怀好意”四个字。

  “婶娘……”那个坐在窗边看书的女孩站了起来,大大的眼眸有著防备,却仍硬是端出了一抹笑容。

  凤语笺放下书本,起身要去泡茶。

  “不忙。”凤夫人用她那刻薄的眼眸稍打量著不甚大的房间,坐了下来,向她招了下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坐啊。”

  接著瞄了眼她在看的书,不悦地微眯了下眼。不是医书。

  凤家历代都是大夫,而那些秘方始终是单脉相传,多半是传给长子。也就是说凤语笺的父亲、她夫婿的大哥继承了所有的秘方。

  若有了那些秘方,可是多了条生财之路啊!照理说,凤语笺应是这些秘方的唯一继承人,可这丫头却是一问三不知。

  但这也难怪,她爹妈死时,她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娃儿能懂得什么医术?

  因此他们转而寻找任何可能遗留下来的记载,甚至连大哥大嫂那间破房子都拆了,地都挖尽了……却什么都没找著。

  “好。”凤语笺依言坐下,那小小的身躯直挺挺地,双手规矩地置于膝上。自从进了这座大宅后,她很快地便学会如何使自己像个官家小姐一般……造作。

  即便她凡事按规矩来、竭尽所能地不让他人抓著什么把柄、待人亲切宽和,尚有人在她背后冷嘲道:“那野丫头就算穿金戴银的也盖不掉那天生的穷酸气。”较为猖狂的,还会在她路过的时候,在自个儿鼻前大扇其手道:“老天爷,那是什么味儿啊?”

  而要是她将她八岁以前的性子展露无遗,那些尖酸的言语必会更加肆无忌惮。

  寄人篱下就是这么回事,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就是欠人家、就得什么委屈冤枉都往肚里儿吞。

  这年头,没有怜悯这回事儿,有碗饭吃就得感谢老天了。

  她一介孤女,幸好叔父收留,还能说什么呢?她的委屈,说出去谁信呢?就算信了,她也可以想见人家会怎么说──

  “怨谁呢?谁叫你爹娘死得早?”

  “不错啦!有个作官的亲戚。凤大人仁慈,收留你,还遣了个丫头服侍你呢!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凤大人甚至对外宣称你是他亲生女儿,可见他多疼你了。”

  这些……所谓的人情冷暖,在她甫踏进这座宅子、抬眼对上那些冰冷且带著鄙夷的眼神时,她便全都明白了。

  因此,面对那些冷言酸语,她从不吭声,但即使她习以为常,却仍是无法避免让那些话钻进心头、狠狠地戳上几个血窟窿。

  “语笺,过年你就满十三了吧?”婶娘那温柔却带著刺的声音这么问著。

  “嗳。”她点头,乖巧地应道。

  婶娘又笑,打量著她。“瞧你娘把你生得多好,弯弯的眉、大大的眼,花儿似的可人儿。很快呀,你就要十五了,到时候上门提亲的人恐怕是连咱家门槛都踩破了。”婶娘笑了一阵,才又问道:“语笺啊,告诉婶娘,可有心上人没啊?”

  她半垂著脸,摇头,不被察觉地拧了下眉。

  这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哪有时间再来管她的亲事?

  她才十二,还早得很不是吗?这些人都不怀好意,她怎么会不知道?

  “语笺啊,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又怎会害你呢?”在骗她的秘方时,他们会这样说道。

  他们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还有个亲妹妹,爹娘去世时,她才满周岁……给婶娘送了人去,说她克父克母,如今生死未卜……

  这些她没同人说过,他们就当她忘了。

  他们当她胆小怕事,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一肚子坏水。他们命丫头趁著她不在时到她房里翻箱倒柜,就为了秘方。

  他们怀疑她藏起来,怀疑她没有对他们坦诚。的确,她是瞒著他们──她六岁那年,爹爹就将那些秘方交给了她。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将那些秘方及医书的内容全数背了起来,所有的医书都在爹娘死后,由她亲手烧了。

  这些秘方是为了救人的,可不是让他们拿来发横财的。

  “那婶娘可就给你做主了。”清了清喉咙,一样是笑著的。“语笺啊,同你说个大好消息,你叔叔这趟到讼卿国去,帮你物色了个对象。同对方说好了,满十六就嫁过去,还合了八字,听算命先生说,上辈子也是一对恩爱夫妻呢。”

  “是怎样的人啊?”她露出“娇羞”的笑容,顺著婶娘的“喜上眉梢”问道,免得人家说她不知好歹。

  但心底……随即扬起一阵寒意。

  他们……就是要这般将她往绝路上逼是吗?

  婶娘满意的对象……他们怎会如此好心?那人,怕不是瘸了就是瞎了吧!是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倒是有可能──而叔父之所以会答应,必定是对自身有利。

  若将她嫁给那人,或许能让叔父仕途顺遂吧?

  “那孩子呀,大你两岁,你叔父见过了,说是长得十分好看呢。婶娘先跟你说声恭喜了,语笺。”

  “谢谢婶娘。”

  “哪儿的话。”婶娘站起身,伸出她那又是玉镯、又是金戒叮当响的手,摸了摸她细滑的脸蛋。“你是大女孩了,日后要更乖巧,否则嫁到人家那儿,公婆会不喜欢的。”

  语笺点头称是,望著婶娘远去的背影,咬紧了牙,腰杆子始终直挺挺的,像是要维护她最后一丝尊严。

  但心头却是越揪越紧,她似乎听见婶娘那得意洋洋的笑声,似乎听见外头丫鬟之间的窃窃私语。

  然后,泪……就这么不争气地落下了。

  ***

  在第一丝微弱的烛光探入自己眼中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疼。

  浑身无一处不疼。游少观觉得自己像是给人嵌入了床中,动弹不得,脑子也重得很,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是谁,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为何在此……理不出任何头绪。

  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十分喧闹嘈杂,那锣声一下下敲击著他微弱的意志。他微皱了下眉,稍稍适应光线后,睁开了眼眸。

  艰难地侧首,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中。那小小的身影有些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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