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心情不好吗?太荒谬了。”她猛摇头,频频退后,宇渊的目光要杀人似地。来人啊,父皇、母后,相公要杀她……
“我荒谬?全给我进来!”宇渊出声,门外三个婢女鱼贯进门。
甫看见她们,桃红便知东窗事发,她抢跪在前头,抱住宇渊的腿,拚命磕头,“驸马,是桃红做的。桃红买通人放火、篡改药方、设计陷害曲姑娘,这一切,公主全然不知情。”
宇渊冷哼,抽回自己的腿,桃红应声摔倒,他跨向前,居高临下。“我还会相信你的话?留着你的谎言去对皇上说吧!”
下一刻,公主态度丕变,眼中茫然消失了,她换上一副强悍表情,扯住宇渊的袖子,怒声道:“你不准动桃红!她是我从宫里带来的人。”
“我当然不会动她,我很清楚,她是宫中人。”他厉声回答,急喘的胸口起伏不定。
宫中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之前他没力气同方嬷嬷、皇后计较,是因为他把所有的错全计在自己头上,现在一句宫里人,岂能让他放过桃红?
不!他不放。
甩开袖子,他将公主甩倒在地,临行前,宇渊回眸,冷酷的眼光不留半丝情分。
“公主可知民间女子犯下七出之罪,男子便可以休妻?而公主犯下的罪不只一条,该怎么办,相信公主很清楚。”
语毕,他离开衡怡阁,门被用力关上。
砰地一声巨响,公主震了一下。他说要休妻……他说七出之罪……他不要她了……
不,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怎能如一般民间女子被休弃?不可以,她是公主,一出世就注定的金枝玉叶……
她被击倒了,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彻底崩溃。
*
最近京城里有个传说,传说靖远侯不知撞了哪方邪神,诸事不顺。
可不是吗?侯爷开的钱庄、米店、玉器、骨董铺,百草堂连同几十家客栈酒馆,一家家不是关门大吉,便是盘让他人。
听侯府下人说,住在府里的神医曲姑娘,被一场无名火给烧死,曲姑娘死不瞑目,魂魄夜夜在府里四处游荡,好几个婢女亲眼见着了呢!
还听说玉宁公主撞了邪魅,居然发疯,亲手杀死才出世不久的女儿,瞧,多可怕啊!
关心的街坊邻居替侯爷求来护身符,就怕善心的侯爷也让阴魂害了身,大伙儿都希望侯爷平安顺利,避开这场祸事。
这是传说,事实的部分呢?
事实是,钟离宇渊不玩了,他不想当驸马、不想为官、不想一生受制于“宫里人”,于是他辞去官位,把事实经过,一件件上禀皇帝。
从陷害神医、火烧曲无容开始,到初生婴孩身上的斑斑瘀伤,再到受虐的下人、陪着公主作恶的桃红。
事至此,即使是皇帝,也不敢偏袒女儿,毕竟人命,非同小可,更何况曲姑娘有恩于朝廷。
但宇渊没休妻,只将桃红赶出侯府。因他有歉疚,是他把天真善良的公主变得工于心计,是他的冷落促成了公主的妒忌。
经过三个月的精心调养,公主身子、神志都逐渐恢复,她又是贤淑贞静、温柔善解的玉宁公主。这段期间,宇渊以朋友的立场,专心陪伴,真诚关怀,他经常同她谈天,尽全力弥补过往的错误。
这日,一场弥天大雪落下,梅枝覆上层层雪白,银白世界变得干净祥和,他们双双站在屋檐下,面对彼此,没有怨怼愤慨,只有同情与理解。
“你说,初见颖儿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公主问。这段日子,她听了太多颖儿的故事。
“对,那场大雪下过好几天,她穿着丧服跪在侯府门口,一块牌子上写了卖身葬父,可我相信,她想让侯府脸上无光的居心比较大。”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
那表情,带着几分骄傲,那是他的颖儿,与众不同的颖儿。
“才十岁,她真的很勇敢。”
“对,论勇敢,没人比得过她。”他把对颖儿的感情对公主侃侃而谈,这是他不曾做过的事。
“每次听你们被大伯父欺负,在竹林小屋时发生的事,我都觉得你们很幸福。”
她也试着煮笋子汤,可是煮不出颖儿的好滋味,是人不同、心境不同,连同影响味觉?
玉宁不知道,只是清楚明白了,自己永远无法取代纪颖。
“那时没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白日练剑,夜里出府当侠客。”颖儿爱飞高,爱同他并肩,他们喜欢在无人的夜里,对着月色畅谈。
“被父皇欣赏,对你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她突如其来问。
“不知道,它让我父亲沉冤得雪,也让我朝中风光多年。”
“你并不稀罕朝中风光,不是?”公主笑问。
他莞尔,走进屋里,屋里暖和多了,炉火烧得正旺。
“我以为男子都贪恋女子美貌、才艺与温柔,我不相信痴恋会发生在男人身上,驸马,你颠覆我对男子的看法。”她也跟着进屋。
他笑而不答。
“人的际遇真的很难预料,谁晓得她竟活着回来,改了身分面目,你们又碰面,而且促成你们在一起的人还是我。”
若非她一再要求他替皇兄寻访名医,他们就不会再碰面、不会再续起缘分。人呐,机关算尽仍敌不过上天一笔。
“我常提醒自己,曲无容不是颖儿,却又忍不住在她身上寻找颖儿的痕迹。”
“如果,后来我没做错事,是不是孩子生下后,她就会离开?而你,不会知道曲无容便是纪颖?”
“是。”他实说。
“终是我自己搞砸了,我欠下她一笔救命恩情,却害了她的命,我……真的很抱歉。”颖儿用自己的命换得她活命,这恩情,她一世也还不清。
“我娶了你却不能真心相待,是我辜负你。”
“你曾经想为我们的婚姻努力的,对不?”
“对,若不是颖儿死去,我很希望你们能成为好姊妹。”许是他太贪心,才会苦难连连。这五年,不管对他、对公主、对颖儿,都是折磨。
“我也想过同她成为好姊妹的,只怪命运捉弄人。”公主叹气。“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你说。”
“如果我抛弃公主身分,同你下江南,你会不会试着拿我当妻子看待?”
他低了眉,再抬眼,眼底写满抱歉。
宇渊不必回答,她已知答案。“在你心底,不管生死,纪颖是你唯一的妻子?”
“是。”
她懂,他只能给她名分,给不了夫妻情爱。
“那么,我不到江南了,我想我还是适合留在京城里当公主。”
宇渊告诉她,已将事业重心移往南方。
他想远离朝廷吧,既然想远离,又怎能带着她这位“宫中代表”前行?
“我尊重公主的决定。”
“你会好好照顾小宁儿?”那女儿啊,与她无缘,她无法真心疼爱。
“当然,她是我的女儿。”
“那……由我来写休书。名誉于你,已如浮云,但仍是我骄傲的维系。”
“但凭公主。”无所谓了,下江南后,他将隐姓埋名,为自己寻找一份真正的生活。
“如果我再嫁,驸马会进京同贺?”
“不,我会遥祝公主幸福。”
瞧,他对她无半分占有欲,怎能期待有朝一日,他回心转意?
公主苦笑。这刻,她终于明白,世间有许多事可以勉强,独独爱情,勉强了人,却勉强不来真心情。
尾声
万籁俱静,偶尔几声虫鸣谱出夏季恋曲,几只提着灯火的萤火虫误闯入竹林,点点亮光闪烁。
屋里荧荧灯火忽明忽灭,床上人儿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都睡了,与大地日月同眠,只有爱嬉闹的夜风,偷偷自窗棂探入头;只有温柔皎洁的月色,悄悄射入光束。
一阵骚动,床上的男子呼吸急促沉重,倏地,他弹坐起身,口里惊呼着:“颖儿,别走!”
他喘息,涔涔汗水湿了背脊,环视四周,一件件熟悉家俱进入眼帘,柜子、桌子、椅子……呼……他还在这里。
缓缓吐气,他紧绷的脸庞渐渐恢复柔和。
“又作恶梦?”身边女子醒来,揉揉惺忪睡眼,用袖子替他拭去满头汗水。
四目相交,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紧紧的,他需要更多力量,来证明她还活着。
“渊……”
她轻拍他的背,像安抚婴儿般,一年了,恶梦仍断断续续在夜半将他扰醒。真是的,她把一个勇敢男人给吓胆小了。
“不要离开我,片刻都不要。”他耍赖。
“我知道。”
从她下得了床,她就真的成了他的“影儿”,他在哪里,他的怀中必有一个用暖裘裹紧的女子,他们没分开过。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头痛吗?胸口闷不闷?”
“好了,全都好了,我现在健康得像头牛。”
宇渊老问这问题,气得爷爷想捶他。奶奶说,这辈子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话来侮辱爷爷的医术。
宇渊忘不了,当司徒先生告诉他,仵作验出那具烧焦的尸体是男子时,他五味交杂的心情,他冲进醉语楼,蛮横不讲理地逼姚红衣交出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