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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儿说,哥哥这几个夜里,都躲在祠堂里,亲手刻着他孩子的牌位。

  她站在祠堂外,他没发觉,一笔、一划、深重地刻镂,神情空茫而忧伤,刀锋划伤了指腹,他浑然未觉,和着血,流着泪,刻着。

  陆氏子孙 敬萱之牌位

  父 陆祈君 母 陆盼君立

  抛下刻刀,他捧着牌位,无声痛哭。

  他不是不在乎这孩子,只是在她的性命之前,他不得不舍,亲自喂下汤药,亲手结束孩子的生命,他所承受的痛,比谁都要深重。

  做了选择的不是她,痛与罪他先了一步承受下来,在她醒来之前,一切已然结束,可亲手接过自己绝了生息的孩子,看着成形的血胎,他又该是何等心情?

  难怪,他每夜无法成眠,呆坐祠堂伴着孩子到天明。

  来到他身边,掌心轻搭上他颤动的肩,他仰首,来不及掩饰的泪滴落她掌心,他狼狈欲避,她不让,扳回他,紧紧搂着,收容他的泪、他的恸。

  这是头一回,他从不在她面前落泪,再多的苦总藏着,不教她知晓。

  「是男孩儿?叫敬萱吗?」

  「是……」嗄哑的嗓子应道。

  敬萱。

  纵使无缘来世上一遭,仍要孩儿谨记椿萱,莫怨爹娘。

  他周身散了一地的婴孩用品,全是她一针一线备上的,一旁火盆烧着,余烬未熄。

  她默默拿起婴孩肚兜,往火盆子里堆,一岁衣物、两岁、三岁……两人一同烧尽了足七岁的衣物小鞋。

  她问:「这样,应该够了吧?」一直到七岁,都不怕萱儿在那里冷着、没衣裳穿。

  「是够了。」她准备了很多,萱儿看见,会开心的。

  「那,咱们回房去了,好不好?」她不愿将他一人独留于此,孤单承受失子之恸。

  他起身,扶了身子犹虚的她回房,躺下安歇后便要离去。

  「你去哪?」纤指牢扣他手腕,没放。「你的床、你的枕在这,空着。」

  他没争辩,依言躺下。

  他好累,身与心已不堪承载。

  闭了眼,便再也撑不住倦意。数日来总是一合眼,便听见孩子哭声,痛楚夜夜囓食心房,不能睡,难以合眼。

  她温柔掌心轻抚,暖暖温嗓滑过心扉,奇异地抚平疼痛。

  「我在这儿,你好好睡。」一直以来,总是他在守护她、怜惜她,如今,换她来守护他、怜惜他的伤与痛。

  数日来,他头一夜安睡至天明,在她怀中。

  第10章(1)

  哥哥又避着她了。

  她心里明白,他若存心避她,她是怎么也见不着他的。

  没法儿,只得求助爹娘、福伯,甚至连岁儿都帮上一把了,偷偷跑来向她密告哥哥的行踪。

  「刚回来,在书斋是吗?」她拎了裙摆前去寻人,再耽搁片刻,又不晓得得上哪儿去找人了。

  陆祈君拿了几张单据,正要再往店铺子里去,开门一见那道朝这儿来的身影,转身便要避开——

  「陆祈君,你敢走!」

  他步伐顿了顿,她走得急了,犹虚弱的身子不堪负荷,步子颠晃了下,仍是坚定走向他。

  他暗暗握拳,忍住不上前去搀扶。「你身体还虚着,不在房里头静养,跑出来做什么?」

  「找你。」他不避她,她又何须四处跑?

  「我……我还得回铺子里忙,有事晚点再——」

  「陆祈君,你是懦夫。」不待他推托之词说完,她温柔低斥。

  「……」是,他是懦弱,害怕面对她。

  婚姻,一纸和离书已然结束。

  孩子,一碗汤药归了尘土。

  情爱,一生不曾拥有过。

  如今他俩之间,还剩了些什么?是什么也不留了……

  情急中说了那些原是一辈子也不打算让她知晓的话语,他已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不想……面对相顾无言的忧伤,害怕见到她愧负的眼神……

  「为何没勇气听我把话说完?」他就这么绝望,丝毫不想再为他俩的将来努力?明明……都坚持那么久了。

  他叹息。「好,你要说什么?我听。」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自袖中取出早已绣妥,却始终无法交至他手中的绣荷包。「这我答应要为你裁制的,你收着。」

  她要说的,就是这个?

  他垂眸,掩去那抹黯然,接来绣荷包瞧了眼。

  最后,她还是只绣了只鸟,单飞。

  她终究,没能坚持比翼双飞……

  「我后来想了又想,懂了你的意思。比翼,又名鹣鹣,一目一翼,不比不飞。于是,我绣成了对的比翼双飞。」

  陆祈君细瞧,果然一旁绣了小字——比翼成双,相得乃飞。

  他呼吸一窒。

  她这意思是……

  心乱了,双手竟颤抖得握不住绣荷包。

  柔嫩掌心怜惜地包覆住他。「我找了好久、好久,寻那与我相契相合的一目一翼,曾经以为就是武哥了,可在他之前,那最初教我动了心却硬生生拔起情苗的人还在我心底,扎了根,七月恩爱夫妻,不能忘。

  「哥哥,我答应过,要与你直到百年。咱们离百年还有好长一段路,一目一翼,你要我去哪里?我不能飞——」

  这番话,多教人、心动……

  若在更早之前,她如此对他说,他这一生死也无憾了,可偏偏……

  他退开,神情不见欢悦,扯开唇角的浅浅笑纹里,竟藏了抹哀伤——

  「盼儿,你无须如此。」爱与不爱,如何作假?如何勉强?强迫自己说出违心之论又是何必?他不需要她的愧疚。

  他不信她!

  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他以为她在安慰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冷然抽了手,拉开距离,避着她。「这些真心话,陆武回来之前,你为何不说?这些真心话,我递和离书时,你为何不说?这些真心话,你有太多太多机会可以说,为何偏偏是我舍了孩子、对你道出心意时,你才来说?盼儿,失去孩子,我确实心痛,可我就算一无所有,也不会希望你放弃自身的幸福同情我。」

  「我不是在同情你!」天,他是想到哪里去了?她又慌又急,他的神情告诉她,他又被她伤了一回——

  「哥哥,听我说!我是认真的,我和武哥已经过去了,我心里头的人是你,真真确确——」

  「若真是我,为何见了陆武,就全然忘了我、忘了有孕在身,急着寻他?为何在陆武面前,连瞧我一眼都不敢?为何那些个夜里,背过身无法面对我?为何……为何连我的名,都不肯喊……」那每一声哥哥,都在提醒他,只是兄妹,她心里头的人不是他……

  「不是的!我急着寻他,是因为开心他没死,不是心里头还恋着他。我不敢在他面前与你亲密,是因为我愧疚,终究是我负了他,他为陆家几乎连命都没了,我、我会觉得愧对他呀!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时心里头太乱,没能顾及你的心情,以致伤了你……我真的好笨,经过那么多事情,才发现心里头一直有你,不曾抹去过……」可是,来不及了吗?他已经死了心,对她太绝望,再也不肯相信她了……

  「盼儿,别哭。」

  她哭了吗?探手一抹,才惊觉满脸泪痕。

  他始终远远站着,凝视她。她心一酸,泪掉得更急。

  他不肯靠近她,不再为她拭泪了,那样清冷的眸光,瞧不出情绪……

  她慌了,又急又怕。「我喊惯了哥哥嘛!你不要生气,我以后不喊就是了……你说你不想要一个无法全心全意看着你、爱着你的妻子,我可以,现在我可以了!你不能赶我走——」泪水淹没了嗓子,她蹲下身,痛哭失声。

  怎么办、怎么办?她让他等得太久,太失望,心已冷绝,不再期待了——她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她是真的要他,不是同情,不是亏欠——

  一双臂膀伸来,将她搂入怀中。「孩子似的,哭成这样也不怕被人笑话。」他叹息,心怜地为她拭泪。

  「那、那你相信我嘛……」抓牢他手腕,泪颊偎腻而去。

  这不吃定了他吗?

  「我要说不,你怕是会淹了陆府。」他笑喃,俯下头,啄吻泪颜。「乖,不哭,没事了。」

  那个她所熟悉的他又回来了,温柔、宠溺,有时带点无可奈何,但一定会有满满、满满的包容。

  「我就知道——」她破涕为笑。「你每次都不会舍得恼我太久,因为哥——」双手捂住嘴,怯怯地瞧他一眼。

  他没听到吧?

  「想喊就喊,掩饰什么。」称谓不过就是两个字,心里头若认他是夫婿,那称呼便不会灼了心。

  「你刚刚看起来好冷漠。」那眼神她从没见过,像是没有情绪的陌路人,害她以为,他真绝了心要与她了断……

  他无奈,轻叹。「因为我不确定,你话中有几分真实。」不能透出丝毫情绪让她察觉。

  就如她难产那日,说了太多,成为她心上的重担。

  事后,他一直懊恼不已。

  袖口被人扯了扯,他垂眸,听见她小小声说:「和离书我一道烧了给萱儿,要他替爹娘收着,你若要,百年后找他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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