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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随它。”月读无意深究。

  “会不会是那日被浑沌和穷奇的闇息包围,所留下的影响?”武罗猜测道。

  “不可能。”月读不假思索地否决。

  闇息?

  浑沌给穷奇的闇息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如此浅薄的邪气,对人类或许是剧毒,但对他月读不会有影响,而穷奇……

  她连一丝丝的味道也消失无踪,哪里还有闇息留下?

  说完“不可能”三字的月读,发间又有黑涓泄下,好几丝的白发染黑。

  “天尊,您不会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找药师天尊替您瞧瞧?”

  “我无恙。武罗天尊,烦请你带蠪蚳回去,天愚天尊的羽衣,我会亲自向他致歉。”

  武罗虽仍担心月读的情况,尤其那头及膝白发,正以缓慢的速度在变色,不过月读已经开口送客,他也不好硬留,颔颔首,以身化光,消失天际。

  天山云雾,逐渐平息。

  方才出掌击伤蠪蚳也造成周遭破坏,被他打残的花草、击碎的石块,全因他一时之怒而死,它们的疼痛,一滴不漏地传至他身上。

  月读翻掌轻扬,将一切恢复原状,身影化虚,下一眨眼,他重新盘腿坐于莲池半空,这一次,他无心打坐,而是缓缓自怀里取出一物——这个动作完全跳脱意识,出自于本能,待他回过神来,手中已经轻轻执着它。

  指甲大小的灵珠,当日自穷奇额心取下,至今已无属于她的体温,它滑入他的掌心,仿佛荷叶上的露珠,剔透美丽,比起此刻,他见过它更惊艳夺目的时候,那便是镶在穷奇额上之际。

  微微收紧五指,握住它的圆润及冰凉。

  有东西穿透他的意识而来。

  那么浅,那么细声,那么的几不可闻。

  他必须专注听着,才能仔细听见。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因为说着话的人儿,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月读,你怎么变白了?怎么变成这样?可恶!是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月读,好可惜哦,我很喜欢你和我一样是黑发的样子。

  月读,你不喜欢我伤人,我不伤人就是了,你别同我生气。

  月读,嘿嘿,我又来看你了,许久不见,我想念你,你呢?

  月读,你会高兴看到我吗?像我见到你时一样开心吗?

  月读,我今天特地换了袭衣裳,还扑了水粉,好看吗?人界的男人都夸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们哩!

  月读,你瞧见了吗?我鬓边簪上的花……一定没有,你的眼神没有看向我……

  月读,我喜欢待在你身边,你让我觉得好安心。

  月读,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妖艳很丑?我这副模样,你可会喜欢?还是你比较喜欢那些清纯可人的天女们?

  月读,你的唇,好温暖,我好喜欢。

  月读,就算你不爱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每个字都有听见,都有听进去。

  月读,为什么我从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兽?

  月读,你为什么要在我额上镶这种东西,你就只想杀我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我好难过,你让我好难过……

  月读,你真的狠得下心吗?你真的……对我毫无一丝丝的怜爱吗?

  月读,我不是真的想那么坏,我只是希望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月读,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因为你是神,我是凶兽,我们中间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月读,为什么你不爱我?

  月读,我喜欢你,可以吗?

  月读。

  月读……

  月读——

  无数的声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说着话,说着他不曾听过的话,它们全被藏在她心里,那些全是要说给他听的句子,她没说,只反复在脑海里呢喃。这颗珠子,曾经最靠近她的意识,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属于她的思绪,一丝丝透过他的发肤,流入体内,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头,每一滴,都令他颤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让他想起她的表情,有点坏、有点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来见他时,是抱着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扑粉簪花,不是为了悦己,而是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弃自己绝世惊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让她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他。

  陌生的刺痛,从胸口泛起,他蹙眉,将它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扎在心头,刺得好深。

  原本盘坐在莲池上的身躯,沉得令荷花莲叶无法支撑住他,月读坠入莲池内。

  轻如鸿毛的仙体,竟变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湿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长发,一瞬之间,白丝尽数染黑。

  天山之巅,乌云密布,绵绵细雨倾落而下。

  从此,天山未曾天晴。

  第八章

  意识在飘浮。

  身子在半空中载浮载沉,灰雾密密包裹的玲珑女体仍有些透明,左半边更只有流动中的烟尘,连手臂形状都还没有聚合。

  即使身躯尚未完全凝形,却已有思绪和五感,美丽的眼眸盈满秋水波滟,长长的睫不时轻扬,她对于此时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隐密的谷底,奇形怪状的石,流泉声在耳边回荡,碧蓝色的天空好遥远,伸长右手臂,还是连边也沾不着。

  她偏首,在灰雾里泅泳,当视线转向侧方,她看见一个男人静静坐在灰雾外头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雾囹圄着她,她无法离开这里,就算伸手想触摸什么,也只能触到灰雾围出的界限。

  男人的发,好长,滑过他的颈肩,当他盘腿坐着,它们流泄到脚边,绕了好几圈。他沉稳如山,长发是倾奔而下的山涧飞瀑,唯一与山泉不同之处在于它是黑墨颜色。

  她急于挣开灰雾的束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不快些靠过去,他又要转身走开……

  “又”?

  为什么是“又”,她认识他吗?她见过他吗?为什么她会害怕他离开视线?为什么又会隐隐不舍?

  “莫急,还不到你能离开的时候。”男人开口,声音浅如轻风,她在雾里却听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坚毅而认真,清澄而明亮。“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她轻易地被安抚。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听来就像保证。

  她听懂地点头,不再用肩膀去顶撞灰雾,安分地待在灰雾里头,一双娇媚的眼,仍是胶着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识的感觉,仿佛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认识他。

  你是谁呀?她用唇形问,始终注视着她的男人,自然没遗漏噘噘红唇蠕出的疑问。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复,这两字,没有太震撼她,总觉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样,唇儿又蠕动:你是在等我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颔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吗?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头,双手双脚划动,维持飘浮姿势,瞧他瞧得很仔细。你笑起来好好看。

  “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扬一记浅浅笑弧,教她看痴。

  他撩袖,露出手腕,缓缓前探,那层她无法撞破的暗灰阻碍,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涟漪,修长的指,轻易穿透进来,轻轻梳弄她左颊凌乱腾舞的长发,动作温柔如羽,像是怕极了碰坏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让他走,甚至很坏心的想将他拖进灰雾里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够,还是他站得太稳,她的奸计失败,他依旧在灰雾外,只有一截手指还在她掌心。

  “你尽可能凝聚心神,吸取闇息,调匀体内流窜的邪气,有助于你早日出来。”他说话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摇篮曲,说得轻,说得缓,说得无比细柔。

  好。你要一直在这里陪我。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没有骗她。

  他一直在原地没离开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视线范围内。

  偶尔,他会沿着谷豁散步,那头曳地黑发远比衣袍更长,拖行在身后,他不绑不束不剪,任由它去。

  偶尔,他会在飞瀑下净身,她所处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余的,全被灰雾挡光,她很遗憾什么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时间还是坐在她身边,噙着淡淡浅浅的笑,聆听她终于能从双唇说出来的言语,轻握她好不容易才能探出灰雾的半截柔荑。

  约莫数月,她左半边的躯体完整凝合。

  随着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脸上笑意明显变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发觉他的喜悦。

  “时间到了。”他站在灰雾顶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从灰雾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将她拉出重重灰色闇息,她赤裸如初生婴娃的身子纤细轻盈,飞进他臂膀间,柔软光亮的黑绸青丝覆盖住两人。

  她抱住他的颈子。她一直好想亲手搂搂他,隔着讨厌的灰雾,害她不能如愿,而他又那般诱人地在她眼前晃荡,根本就在考验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里,所以,她没有,与生俱来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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