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妖怪,瘦到只剩皮包骨。
明早起来,她多煮一些,再带上山给他吃。
反正,也没人规定她不能喂妖怪吃饭。
她知道她正在钻规矩的漏洞,她也晓得她喂养妖怪的事,若被巫觋们晓得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只是她也晓得,这世上、不是每个妖怪都是邪恶不好的,从巫觋们嘴里说出来的事迹,她总觉得有些人其实比妖还坏,但并非每一个人都像她这么想。以前她曾把自己的想法和疑问告诉带大她的老觋者。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儿时,她第一次见到巫覡召唤精灵协助时,她就发现妖怪和精灵的同构型。第二天入山时,当她和老觋者独处时,她忍不住问。
「阿玛,妖怪和精灵有什么差别呢?」
在森林里牵握着她小手前进的老觋者,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
「妖怪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才被称做妖怪。」
她困惑蹙着眉头,好奇再问。
「那只要妖怪没有做不好的事,其实就是精灵吗?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吧?」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摸着她的头,哑声回道。
「是的。」
他露出温柔又苦涩的笑。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她至今仍记得阿玛脸上那深刻的神情。
躺上床,她闭上眼,直至睡前的最后一瞬,脑海里仍回荡着阿玛沙哑的声音。
其实是一样的……
第四章
你好,夜影。
它抓着抹布,擦拭着主人的地板,擦到一半,想到那个叫唤它名字,和它问好的人类,忍不住停下动作,怔怔的发起呆来。她说她会再来。
她还说她会带饭来。
低着头,它看着自己的脚,她拿来绑木棍的藤蔓还留着一片萎掉的叶子。
其实,它的脚在骨头接回去之后,已经慢慢好了起来,外皮几乎看不到伤痕了,只是骨头还有些痛。
它应该要把木棍拿掉了,但没有妖怪注意到它的脚让人接了起来,没有妖怪在乎它到底怎么了,所以它让藤蔓和木棍继续留在脚上。
你不要乱跑,我明天会带饭过来,你留在这里休息,等伤养好,再离开。
她轻软的语音,悄悄回荡在耳边。
恍惚中,它彷佛能感觉得到她温柔的触碰。主人躺在床上熟睡着,他打呼的声音,有若雷鸣一般,传出了门,在洞穴里迥响着。瞪着那道通往主人房里的门,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它可以偷偷的跑上去,主人不会知道的,他每次睡觉,都要睡上好一阵子,它只要在主人醒过来前回来就好了。
这想法叫它心头倏然一惊。
不行不行!要是被发现了,它会被痛殴一顿的!
可是,她说她会带饭来耶。
想到那香喷喷的饭团,不自觉的,它舔着干涩的嘴,吞咽了一口口水。
没关系的,就算被主人发现,它也可以说是为了拿人类献上的供品!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想到上头吃饭的欲望,因为找到了理由而更加强大,它偷偷的退出了这个较小的岩窟,鬼鬼祟祟的从隧道中溜到了通往供奉地的出口。
途中,它只在地下河川旁,遇见几名正在洗衣服的小妖。
它畏畏缩缩的沿着墙角前进,尽量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没有看它,没有妖怪注意它。
好不容易通过了地下河,穿过了厨房、大厅,它已经紧张的满头大汗,几次想要打退堂鼓,却因为饥饿和渴望而继续前进。终于,它到了出口通道,一踏上那条黑暗的道路,它立刻拔腿狂奔。不一会儿,它冲到了洞口。还没有正午,洞边还有树荫,它探出头去,她还没有来,外头空无一人。
今天,天气有些阴。
云雾弥漫在山林里。
知道她以为它是迷路的妖怪,所以它不敢待在黑洞里,它爬出了洞,蹲缩在树荫下,等着。
不知怎地,总觉得时间过得好久。
天光似乎要等上大半天,才会移动一点点。
它坐立难安、万分期盼的,朝着森林里不断张望嗅闻。
为什么还没来?为什么还没来?
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甚至忍不住走进森林好几步,又害怕真的迷路而倒退回来。
她前几天点燃的桃烟已完全消散无踪,它若进了森林,就真的会迷路了。
天上的云,飘来一朵,又再次飘走,然后又来一朵。
树荫一点一滴的移动,它难耐地在供奉地旁的树荫下打转。乌云越聚越多了,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左等右等,她却一直没出现,它从站着绕来转去,变成坐在地上,到最后已经沮丧的垂下了头。一滴雨,落下。
雨水,滴到了它脑袋上。
再一滴,又一滴。
它瞪着自己阴暗肮脏的脚爪。
我明天会带饭过来。
她明明说过的。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很快的,就将它变成了落汤鸡。
冰冷的雨水,浸湿了它的毛发,在它身上漫流着,一条又一条的肮脏水流,从它身上滑落,在它脚边汇聚成一摊乌黑的泥水。
虽然看不到太阳,但它知道已经正午了。
它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蹲缩在树下。
人类,果然是不可信的。
它瞧着右脚上的木棍和藤蔓,愤恨的想着。
可恶的人类!雨声淅沥哗啦的,彷佛在嘲笑它一般。可恶!它一把抓下那根木棍,气愤得用力砸向前方的巨岩。木棍喀地一声,断成了两截,掉到了地上。
巨岩,不动如山。
雨水继续哗啦哗啦的下着。
对这个世界来说,它的愤怒一丁点也不重要。
它想跳上巨岩,对天空大声吼叫,想嘶咬些什么、破坏些什么,发泄它的愤怒,却还是不敢。
突然间,它颓丧了下来。
主人说得没错,它是个没用的垃圾,到死都是。
她不来也不奇怪,它又丑又笨又没用,还肮脏得要命。
可能,那个人类只是一时同情它吧,人类都是滥情又不守信的蠢蛋。
阴郁又沮丧的,它在雨中,在泥泞里,拖着脚步,往黑暗的洞穴走去。
终究,它也只有那里可以回去。
她在雨中走着。当她穿越森林,来到供奉地时,一眼就看到那个被雨水淋湿的身影。「夜影。」见他像是要走进洞里,她吃了一惊,不禁出声叫唤。
那弯着腰、驼着背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走进了供奉地,担心的问。
「你还好吗?怎没找个地方躲雨?」
缓缓的,他慢慢回过身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她。
他头上蓬松的黑发,全被雨水浸湿,贴在他脸上和身上。
「怎么了?是我啊,紫荆。」她扬起嘴角,将遮雨的斗笠抬高,瞧着他,微笑道:「因为下雨了,所以我穿了蓑衣,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的眼还是瞪得大大的,嘴巴还微微的张开着。
注意到他脚上的木棍不见了,她问:「你的木棍怎么了?坏了吗?」
她蹲下来,检查他的脚伤,却发现他脚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妖怪的复原力果然很好。虽然如此,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抚着他的脚骨,担心的抬头问:「你的脚还会痛吗?」可一抬头,她才发现,他还是嘴巴开开,呆呆的看着她,雨水冲刷着他的头脸,在他肮脏的脸上放肆漫流着。这小妖怪,看起来真是傻傻的。「夜影?」她好笑的再问:「你的脚还会痛吗?」
他闭上了嘴,瞪着她。
「可以走吗?」她再问。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愣愣的。
瞧他看起来似乎状况还好,她不再追问只是站了起来。
「算了,不痛就好,不过这样不行,你会着凉的。」紫荆牵起他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它吓了一跳,直盯着身前这女人,和她柔软的小手。
她就这样自然而然的牵起了它的手,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肮脏和狼狈,只是牵握着它,带着它走入森林里。
不由自主的,它任她牵握着手,呆呆的、有些笨拙的,跟着她往前走。
她的手好软、好小,即使在雨中,仍有些微微的暖。
她牵着它,在雨中穿过了森林,走了一大段路,她不时会转弯,再前行,不一会儿,它就再也看不见供奉地了。下雨之后,森林里更阴暗了。虽然还是白天,依然有些黑幽幽的。她吐出的温热气息,在雨中成了白烟,然后又迅速消散。它不知道她要带它去哪里,却不知怎地不觉得害怕。她白哲的小手,在阴暗下雨的森林里,看起来特别的显眼,像盏微弱的灯火。
不自禁的,它稍微收紧了枯爪般的大手,轻轻的握着她,还不忘偷看她一眼,害怕她会因此而把手抽回去。
她像是没有察觉,只是握着它的手,继续领着它往前行。
悄悄的,它松了口气,安心的在行进中握着她的小手。
虽然雨一直在下,它却觉得自己像是握着温暖的微光似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丝暖意,不断的悄悄从她手心传来。
豆大的泪珠,倏然涌上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