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冷淡又刻薄的感觉,活像刚从山上岩壁上掉下来的石头,每个角都无比尖锐,不曾被山水磨圆。
原以为她会在收拾好一切后,匆匆朝他点个头,安静的带着那些垃圾和脏衣服,转身就走,留他继续被打扰的跳楼兴趣。
但她转过身,从橱柜里拿出他从未用过的锅具,装了水,和米。
天知道,他甚至不晓得他的屋子里有米。她洗了米,切了两片姜,把锅子放上炉具,开火煮滚。他很久没吃东西了。他对食物早已没了兴趣,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他应该要阻止她,可他没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让他盘腿坐在沙岭上,看着那女人玩弄他崭新的厨具。
起锅前,她打了一颗蛋进锅里,洒了点盐,关火,盛进碗里,再放了根调羹进去,然后端到他面前的桌上,弯腰放下。
「这是什么?」
「鸡蛋粥。」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有时候,你只是饿了。吃碗热食,退一步想想,就会找到事情解决的方法。不然,就算要死,至少也吃完再死,别当个饿死鬼。」
天啊,就连骷髅精都比她圆滑。
她转过身,停了一下,又转回来看着他道:「有个人告诉我,人生在世,就是要从错误中不断学习,这一世犯下的错,若没及时更正,下一世必要重来一次。我不信鬼神,但如果真是那样,就太痛苦了,我宁愿这辈子就一次搞定。」
他不相信这女人竟然对他说起教来了。
「我没有要自杀。」他不爽的重复。她看着他,两秒。「那很好。」在那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眼也不眨的开口,还不忘道歉,「抱歉误会你。」
这女人的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
「谢谢你让我打扫。」她再开口。
没等他回答,她转身走开,洗了锅子,擦干料理台,晾好抹布,离开厨房,走到玄关,拿起自己放在玄关桌上的背包,坐在玄关椅上穿好鞋子。
然后,起身套上外套,拎着衣袋和垃圾开门走出去,再静静的把门关上。
屋子里,再度陷入寂静。
可惜,世界还是吵杂。
他听到她按了电梯,安静的等着电梯上升。
眼前的鸡蛋粥,冒着袅袅的白烟,飘散着米饭香。
看着那碗粥,他冷哼了一声,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竟让她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他拿起那碗粥,打算拿去洗碗槽倒掉。
但洁白的米粒,开着小小的花,在灯光下散散发亮。
米饭的香气,窜入鼻端,钻入心肺。除了姜和蛋,还有些许的盐,她没有加入多余的东西。那香气,有种怀念的感觉。不自觉的,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口入嘴。
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米粥清甜,蛋花滑嫩,入胃暖极。
他听到她疲惫的靠在电梯里,叹了口气。
慢慢的,他再舀了一口鸡蛋粥,入口。
好暖。
那暖热,在空寂许久的胃里扩散。
莫名,抚慰了他。
走出电梯,她穿过一楼大厅,把垃圾丢到垃圾箱里,拎着衣袋和管理员及保全人员点头招呼,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推开玻璃门,离开这昂贵的豪宅华厦。
外头,冷风刺骨。
她拉紧了几乎要开始脱线的围巾,走路到附近的捷运站搭车。
我没有要自杀。他低沉的嗓音,在耳中回响。那家伙刚刚明明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鬼才信他说的话。为了以防万一,她在人行道上抬起头,仰望那顶楼的住房。
那一层的灯火,仍亮着。
边墙上,没有任何想往下跳的人影。
既然她刚刚出来时,地上没有任何尸体和血迹,那或许表示,他已经开始吃起那碗粥。
她不应该多管闲事,她应该假装没这回事,在发现他时,转身离开,然后打电话报警,这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但当她看见他站在露台边墙上,一脸痛苦时,她实在很难当作没看到。
她认得那种绝望虚无的表情,她也曾被逼得站在高楼之上,痛苦得只想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应付其它。
终究,她挺住了,没往下跳。
她不懂,像他这种有钱有势,脸又帅得能去当电影明星的猛男,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她拉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虽然不懂,但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困境与烦恼。她希望他吃了那碗粥,然后抬头看看天,发现每一个死胡同里,其实都还是有出口,只是太心急了,才忽略了它。
天上皎洁的月,已经完全被云遮蔽。
她在寒风中行走,穿越在圣诞夜中游行狂欢的人潮。
希望那家伙不要再想不开,他是个很好的客户,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那间屋里,只住了他一个人,要维持那间豪宅的干净非常简单,简单到让她每个月去领那一次四小时,一个月八次的打扫薪水时,甚至会因此心虚起来。
多数的时候,平常她要花四个小时才整理得完的豪宅,都可以和今天一样,快速的清扫完。
如果他挂掉了,她会非常遗憾。
但也就这样而已,她尽力了,如果他吃完粥还是想死,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祝他幸运。
她的心肠并不好,日行一善的额度就只有这样,她无暇顾及百万富翁的生与死,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他要真死了,也不干她的事。
他吃完了那碗粥,关灯躺上干净的床。不知为何,灵敏的双耳仍自动追寻她的踪迹。她坐上捷运,再转公交车,然后下车走路,瑟缩地穿过市街,走进没有电梯的公寓,辛苦爬了数十个阶梯,抖着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打开一个塑料袋,开始咀嚼。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
在那瞬间,才发现,那从刚刚她在屋里时,就一直不断出现,渺小又不规律的声响,是她肚子饿的声音。
她饿了,却仍替他煮了粥,然后才离开。
忽然间,他明白她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如果她真的无情,当她以为他想跳楼时,她其实可以转身就走,但她没有,她反而开口叫住了他。
虽然字字语带讥诮,但那个女人确实让他走下了边墙。她甚至还让他吃了东西。那碗粥在他胃里,仍是暖的。他闭上眼,在黑夜里,静静倾听,她的声音。她吃得很慢很慢,彷佛手中的食物是稀世的珍饥,每一口都舍不得吞下肚里。
他可以听见她在城市另一头活动的声音,吃饭喝水、洗脸、刷牙、冲澡,然后关灯上床盖被。
有些声音他无法辨认,但多数时间,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彷佛她就在隔壁,彷佛她离去时,留下了一条无形的线,让他可以追寻。
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倾听,却无法切断这小小的联系。
他可以轻易让其它声音掩埋掉她,这个世界无比吵杂。
但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宁静。
他忍不住,想要倾听。
可能,是因为她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他甚至也没听见她打开计算机的声音。
然后,他领悟到,她也没带着手机。
轻轻的,她又叹了一口气。
好像背上一直压了重担千斤,直到躺下这时,才能休息。那放松的气息,大声的就像在耳边轻响。没有多久,她便沉沉睡去。听着她规律的呼吸,他怀疑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是个低贱的人类。
但,注意安静的她,让他忽略了其它声音。
不觉中,他翻身侧躺,在无比吵杂的二十一世纪,放松下来。
她不见了。那规律的呼吸声,已经失去踪迹。他猛然睁开眼,才发现天已大亮,那又是一个让人错愕的惊奇。
无法置信的缓缓坐起身,他抹着脸,瞪着窗外明亮的天光,发现他会失去她的声音,是因为他睡着了。
他竟然睡着了。
而且至少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都已经忘了上回睡着是什么时候。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他忘了。他早就忘了该如何休息,更遑论入眠。曾经,他为了不能睡觉而大发脾气,他不想一直醒着,不想一直听到那么多声音,却没有办法控制。过去,他也曾呼朋引伴,饮酒作乐,只为转移那些烦杂的吵闹,但那只能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而这个方法,同样也无法让他得到安静。
过去一两百年,机器发出的噪音更甚。
他想过把一切都毁尽,却也不想待在全部都是魑魅魍魉的世界,神族也不会允许他消灭世界。
况且,他倦了,也厌了。
不知怎地,总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以他任那些噪音继续演进,也放弃了好好安睡,直到今天…
窗外灰云浓重,低得像是要压到眼前来。
他下了床,站到窗边。
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些渺小的人影,如蝼蚁一般,来回忙碌着。
夜晚的妖魔都已躲到暗影里,等待夜晚。他还以为,他再也无法好好睡上一觉了。原来,只要把注意力专注在一个人身上,忽略其它声音就行。他几乎要笑了出来,只觉神清气爽。没想到,答案竟然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