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弯腰从柜子上拿了一袋卫生纸,顺手递给他。「这太大了,车子摆不下了,帮我拿一下。」
他不自觉接下那一大包的卫生纸,继续跟在她屁股后头,看着她把其它杂货丢进已经满到快爆出来的购物车里。
她把超市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肉品区,一边问:「你吃东西有禁忌吗?不吃牛、羊,或鸡?鱼?」
直到她问,他才发现,她买的这些食物,都是要给他吃的,他还以为她是要买回家,所以顺便买的。
原来,是要给他的……
他愣愣的看着她,心头有种奇怪的感受。不见他应答,她回首,催促道:「有吗?」他应该要告诉她,他不吃,她买了也没用,他很久没有吃东西的食欲了。但他吃了鸡蛋粥,她煮的。那很好吃,而且他还想再吃。
或许其它她煮的饭菜,也能挑起他的胃口。
看着那个等待他答案的女人,他听见自己开口:「没有。」
闻言,她拿了一盒土鸡、一条鲈鱼,和一大块牛脯,然后又抓了一袋花东出产的有机香米,顺手再递给他。
「拿着。」
他反射性的接过,看见她又往前走,连忙跟上。
她在冷藏区抓了一盒奶油、一包吉士,又到冷饮区拿了一大瓶牛奶塞给他,又抓了一大罐优格在手上,才终于满意的宣布。
「好了,我们去结帐。」
他跟着她去排队,然后看见酒柜玻璃上映照出他的身影,才发现自己一手提着一大包上面印有一只小狗的卫生纸,另一手抓着一大瓶牛奶,腋下还夹着一包米。
他的样子有些可笑,活像在外头忙了一整天,还得被老婆使唤到超市买杂货的笨蛋。他应该要感到不爽,她非但命令他,还使唤他,让他像个人类一样。但……他一点也不觉得不爽。
她一样一样的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放到结帐柜台上,结帐小姐看见她回身把他手上的卫生纸拿过来放到柜台上,一边刷条形码,一边微笑开口问:「一起的吗?」
「对。」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牛奶,要他把米也放上去,然后朝他伸手,「信用卡。」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她。
她拿给那位小姐,让她刷卡。
结帐小姐一边刷卡,一边忍不住瞄了那位冷酷的帅哥一眼,开口和她闲聊:「老公陪妳一起来办年货啊?真不错,我老公连叫他去买个酱油都懒。」
她懒惰解释,只是快速的把已经结过帐的东西放进购物袋中,皮笑肉不笑的道:「他平常也很懒的,习惯就好。」
他挑起眉,但没有抗议。
结帐小姐把信用卡还给他,微笑道:「谢谢光临,欢迎有空再来。」
他拿回卡片,才放回口袋里,身前的女人又迅速把卫生纸和米塞回给他顺便把另外两袋装得满满的购物袋也塞到他手里。「走吧。」说完,她掉头就走,甚至没有试图等他。提着大包小包,他快步跟上那走起路来活像在跑步的女人,那并不难,而且提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重,对她来说却不然。
虽然塞了一堆东西给他,但她自己也提了四袋食物和杂货。
购物袋深深陷进她的手指中,虽然有些吃力,但她依然走路如风。
「我不知道我是妳老公。」他来到停车场,掏出车钥匙,把后车厢打开。
她把手中的东西全放进车厢里,回道:「我也没说你是,只是懒惰解释介意,我可以回去和她说清楚。」
老实说,他不介意。
所以他耸了耸肩,「不用了。」
一个老太婆提着菜篮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和他与她点头微笑。
他再次一愣,身旁的女人却礼貌的回以微笑。
从来没有人会和他点头微笑。
人们总是畏惧他,即使他收起了爪,藏起了鳞片,隐身在人群之中,那些胆小的人类,总会潜意识的避开他,本能的不愿和他靠得太近。一位妈妈牵着五岁的男孩走过,男孩小手中握着的橘子掉了,滚了过来,停在他脚边。她推了他一下,「帮忙捡一下。」
不自觉的,他弯腰捡拾起那颗橘。男孩奔跑过来,怯怯的停在他面前,渴望的看着他手中的橘。
「杵着做什么,还给人家啊。」她开口叨念。
他把橘子还给了男孩。
「谢谢叔叔。」男孩脸上浮现开心的笑意,两手捧着那颗橘,和他道谢。
他有些愕然,呆了一呆。
「不好意思。」男孩的妈妈上前,脸上有着歉意。
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身旁的女人自顾自帮他回答。
「没关系。」她摆摆手,「别介意。」
「小华,有没有和叔叔说谢谢?」
「我说了。」
「他说了。」男孩和她同时开口,相识而笑。他继续沉默,那位妈妈微笑起来,称赞着自家的宝贝,「好乖,和叔叔说拜拜。」
「叔叔拜拜。」男孩乖巧的说。
「谢谢你们。」男孩的妈妈再次和他们点头微笑,这才牵着孩子离去。
那男孩走远了,还不时回头看他,笑着和他挥手,好像他是什么好心的大叔一样。
他关上了车厢,看见她还在对那孩子微笑,才发现!
那老太婆会对他笑,是因为她;那孩子会和他道谢,也是因为她。
因为她,让他看起来像个人类,感觉起来也像个人类。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
他不喜欢人类,胆小、无用,生命短暂,一不小心就会死了。
但,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对他微笑,不是因为他的力量,不是因为他的身分,不是因为他的钱与权,只是因为他是他。
感觉……有点奇怪……
可说实在的,好像还不赖。并不觉得……反感。
第十四章
他是个任性的家伙。孤傲、偏激,几近愤世嫉俗,却又莫名脆弱。话说回来,她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知道旁人看她,也认为她牙尖嘴利,太过冷淡又难搞。
在外忙了一天,她回到家,泡在自己的浴缸里,浸在热水中,让意识和身体一起漂浮放松。
热水温暖了她的身躯,一点一滴的带走一天的疲惫。
半个月前替他大采购之后,她煮了鸡蛋粥,又教他自己做简单的三明治,他那天吃得很高兴。她本以为那么简单的东西,他自己做起来应该不难,但第二天她去时,发现他又没有吃东西。
「我做的不好吃。」
他钻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没教好的模样,让她想拿刀柄敲他,却听他下一句接着说。「没有妳做的好吃。」那其实也是抱怨,他的口气和表情都是。她不该因为那根本不是称赞的称赞感到高兴,但她无法控制听到那句话时,蓦然升起的飘然和愉悦。
懒惰的男人,都是这样被女人宠出来的。
但她是他的清洁人员,兼厨子;她上星期已经拿了新的合约给他签。
她告诉他,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自己学著煮饭吃,不然会太闲,他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工作,太闲只会让他无聊到胡思乱想。
两个星期过去,他虽然会试着做一些她教的简单料理,但却不太吃。
他说不好吃,她倒觉得没差那么多。
他的钱,还在她户头里,他不肯告诉她,他的账号。
无论她说什么,他就是不肯讲。
她已经开始考虑,是否干脆把钱以他的名义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却又无法将他抛在脑后。
他在新的合约里,要求她必须每天去他那里煮食一次,加上打扫清理的时间,每天至少都要花超过两个小时。天天去那里报到,让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贫瘠,过去两星期,除了她强迫他那次,他从来不出门,他也不看电视不上网,他的电话也从来没响过,至少她没听它响过。
她怀疑,她是他每天唯一开口说话的对象;她怀疑,以前她来打扫时,他是刻意避开,因为不想和人说话。
有时看着他,她会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么事,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自闭。
她不该关心他,但在他以为她没注意的时候,他会站在卧房的窗边,看着楼下的人群。每当那时,她总会在他眼里看到可怕的死寂与荒芜,好像他的魂不在那里,好像这世界对他来说,无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么毛病,明明他什么都有,却把自己关在屋里。
然后当他抬起头,看着她时,她又会看见他眼里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如蛛网般将他紧紧绑缚住,而他希望有谁能来将他救出去。
每次看见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转身逃跑。
可他那模样,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还记得她颤抖的爬上高楼时的绝望,还记得那年的寒风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过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语: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将她的痛苦,和体温一起带走……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当年她无法对那个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试着帮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