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日开始,她再也没有煮过任何一项菜肴,她也再尝不出任何一种食物的滋味。
虽然大人都说是意外,名义上她像是逃过了弒母的罪名,可是她心底深切地明白,她这一双手是再也没有资格煮食,也没有办法做出令人感觉到幸福美味的菜肴了。
失去味觉,也不过就是她该受的天罚。
……她知道,所以她甘心受着。
“是,或许没有妳煮的人参粥,妳娘就不会死,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就算妳在这儿自责痛苦到死,也无法令时光倒转,更不可能挽回妳娘的性命。但眼下明摆着的事实就是————如果妳没能亲手做出东家一十八套大菜,通过皇上的审查试菜,那么妳东家一族恐怕将面临比死还惨的境况!”
东施施陡地一震,泪雾迷蒙的眼儿倏然惊慌了起来。没错!爹和奶奶,还有东家上下数十口人,他们的荣辱成败、生死存亡,全都掌握在她手上……
“妳娘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见到妳为一时大意铸下的过错,痛苦懊悔自责至今。”骆扬抬手拭去她颊畔的泪水,温言安慰道:“听我说,逝者已逝,来者可追,妳现在可以选择抛下过去自惭内疚的阴影,打起精神,重整信心,好好完成妳应该做的事。”
“师父,我能学着切菜,我能试着杀鱼,可是……”她惶惶然地道:“我不能独立完成一道菜,我很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能再做出会害死人的食物,她绝对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手、再一次的造孽!
“妳能。”他黑眸炯然生光,语气强硬道:“只要有我,妳就一定能做得到!”
“师父……”
“妳究竟想不想弥补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
“我当然想!”东施施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我甚至求过梅龙镇上所有庙里的菩萨,只要时光能够重来,只要能让我娘不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算要拿走我这条命,我也——”
“有必死的决心,”他嘴角微微弯起,“那事情就好办了。”
她一呆。
第7章(1)
御花园里,杏花如雪。红泥小火炉,柳州好银炭、一注水微微地滚了,茶香清逸飘散了开来。清茶之香混合着杏花幽香,午后和风轻拂,落花有声,此情此景,更显得风雅宜人。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做松风吟,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御兆帝欣赏着芳心纤纤素手巧烹茶的翩翩姿态,不禁笑赞,“苏子瞻烹茶品茶之功可谓一绝,倘若子瞻再世,必定会将小芳心妳引作茶友知己了。”
“皇上过誉。”芳心微微一笑,“小女子怎能与苏大文豪的雅兴逸举相比?奴婢不过是借了皇上珍藏的定州兔毫盏,福州进贡的上好铁观音,玉波清湖出涌的好泉水,这才能博得皇上一个‘ 好’ 字呢。”
御兆帝哈哈大笑。“好,好个伶俐巧人儿,以此资质,只让妳掌管香膳房,倒是浪费了!”
她抿唇微笑,轻轻斟过那微漾碧色的清醇茶汤,恭敬奉上。“皇上,您先饮过这茶,润润口吧。”
“好,好。”御兆帝接过,细细品尝起来,不禁满足地笑瞇了眼。“果然还是芳心妳烹的茶最对朕的脾胃了,真如琼浆玉液,入喉生津添香回甘啊。”
芳心谦逊地连道不敢。
“唉,要是朕的宝娇能有妳一分的娴柔温婉,朕也就不需要愁烦她的婚事了。”御兆帝突然想起积压心头多时的烦恼,不禁叹了一口长气。
虽说他已下圣旨,把宝娇这门烫手山芋婚事丢给了梅龙镇的媒婆世家打理,但说句心里话,他实在也觉得这门亲事谁接谁倒霉,因为他的宝贝小女儿,可不是好吃的果子呢!
不过在诸多有待他费心操烦的小儿女姻缘琐事当中,幸亏就只婚宴这件事,最能教他放心。
有骆扬这个总御厨长帮忙盯着,他这个万岁爷只要在一个月后等着高高兴兴试好菜便行了。一想到这里,御兆帝不由得笑了起来。
“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气质宛若天人,又岂是芳心一介小小宫婢能望其项背?”芳心忙道。
“气质宛若天人?”御兆帝一呆,随即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朕想,妳有空该去找御医好好检查一下眼睛。”
“皇上,您该对自己掌上明珠多些信心才是。”芳心浅浅一笑。
“小芳心,妳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向来拿妳当自己子侄甥女看待,所以就不同妳说那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了。”御兆帝突然严肃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她,“坦白说,朕一直有句话想问妳。”
“皇上请说。”她忙敛容正色。
“朕想问,妳!”御兆帝凑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手头上到底有没有什么好货色可以介绍给宝娇的啊?”
“……”
“没有吗?”御兆帝眨眨眼,难掩失望之情,喃喃自语道:“朕还以为似妳这般才貌,应当是追求者众,手头上至少也会有百八十个好逑的君子才是。”
“万岁爷真是太看得起奴婢了。”她甜甜一笑,“芳心并非国色,也没那么大志向要倾城倾国;任凭弱水三千,奴婢也只想取一瓢饮罢了。”“哦……”御兆帝一细思,随即恍然,突然笑得好不暧昧。“朕知道了。看来,朕的总御厨长真是好福气啊,呵呵呵。”
“……万岁爷就爱捉弄人,奴婢不与您说嘴了。”她敛眉,弯起的唇畔却是笑得更加娇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御兆帝兴致勃勃地问:“不如就由朕作这个大媒,为妳做主如何?”
“皇上圣明,”她盈盈一笑,抬起水亮美丽的眸子,“既然皇上您开金口,那么芳心就大胆向您求个恩典了。”
“哈哈哈,妳说,朕听着呢。”
“请问……”东施施一脸惊畏地看着满桌一字排开的汤汤碗碗,迟疑地问:“这是要干嘛的?”
骆扬傲然一笑,信心满满的开口:“这是我的独门拿手菜,集合酸甜苦辣咸五味,补益于心、肝、脾、胃、肾,素来大有神效。”
“哇!师父,你真的好厉害!”她羡慕地看着满桌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汤菜。
“那!这是要干什么的?”
“我要调教、刺激妳舌上的味觉。”他端起一碗飘香四溢的特制鸡皮酸笋汤,“来,喝掉它。”
东施施接了过来,看着汤里细致如柳丝的酸笋和鸡丝,不禁暗自赞叹!真是好巧的刀工。
他看着她一口口喝完酸汤,“如何?”
这酸笋可是陈州老贵庄腌了十年的老酸笋,一小片就酸得令人齿软打颤,通常得泡过三日,时时换水去酸,这才能制成风味独具的酸汤来。
但是他只泡了一日,特意取那酸,好震醒她的舌蕾。
“没味道。”她有点抱歉地道。
“没味道?”他大受打击,迫不及待再端过另一碗。“那妳再喝喝这道,尝尝是什么味?”她依言乖乖喝完。“怎样?”
“没感觉。”
骆扬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这‘相思蜜意汤’我刻意掺入了分量十足十的许州甘甜红豆和隶州花蜜,一口就足以令人骨头都甜到酥软。”
“对不起。”她脸色很是惭愧。“喝不出来。”
“好!那么这次换喝这个。”他就是不信邪。
她接过碗,立刻喝得干干净净,涓滴不剩。“嗯,这一碗是什么呀?”
“苦瓜苦菜黄连汤。”他脸色有些发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是在一旁闻到那股黄连苦瓜味,就已令人不自觉想反胃了,可她竟能一口气喝完,连眉也不皱一下?
“噢。”她尴尬地摸摸头。
“再、来。”他的话自齿缝迸出。“不过这碗汤妳千万得当心,如果禁受不住,千万不要勉强,我一旁已经备好漱口的酥酪茶了。”
“好。”东施施被他的话惹得不禁心惊胆战起来,小心翼翼端过这碗色泽美丽的汤,小小口地喝着,不一会儿又喝光了。“那么,请问这又是什么呀?”
骆扬看得满头大汗,面色凝重惨白。“妳当真没感觉?”
她舔了舔唇,只觉嘴唇好像热热的、烫烫的、肿肿的,胃里的汤汤水水好像开始打起架来,可是她仍然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
“这是四川‘断魂灯笼椒’加‘妖兽辣花椒’ 煮出来的‘辣煞人汤’ 。”他脸色如土,“我煮它的时候,内膳房的大大小小人等全被呛得跑的跑、逃的逃,我自己更是连试都不敢试味道,可是妳居然一整碗都喝光光了?!”
她的味觉不只是硬如石头,胃恐怕也是铜浇铁铸的,居然到现在还能撑得住?
看出他眼底的震惊疑惑,东施施讪讪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其实打从七岁起,我因为尝不出味道,所以无论吃什么都一律称赞好吃。也因此不知误食了多少乱七八糟的食物,香的臭的好的馊的,应有尽有……可说也奇怪,久了,也就莫名其妙锻炼出一颗铁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