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维持着那拘谨有礼的姿势,两手也依旧紧握着那卷书简,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爷,还有事?”
他注视着她,几乎想命令她抬起头来,不要那么循规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么……像个下人。
他几乎就要开口,但最后,却仍忍了下来。
“早点睡。”
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荼蘼微讶抬首,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头浮现难以言明的情绪。
这男人,忘了他提来的灯,也没有回答,他深夜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这些书简,不急着在夜里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会误事,才让她接手内务。
所以,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倏忽间,眼角,蓦然有了动静。
她朝那儿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时间,荼蘼小小的吃了一惊。
方才被他这么一搅,她竟忘了,这个异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从头到尾,没有注意到这女子,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闹她,也就是说,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撑起了自己,有些慌张的打量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当她视线和自己对上,荼蘼看见她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相看无言,黑夜里,一室寂静。
在那寂静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没有影子。
烛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边的地板上,没有任何应该存在的阴影。
就在这时,那女子有些迟疑的,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睡迷糊了请问,这是哪里?”
荼蘼将手中的书简,堆放回原处,思索着是否该理会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
很小的时侯,她曾听族里长老说过祖灵之事,她是巫儿,早有会遇见祖灵的准备,但打小却不曾见过,直到现在。
这女子,衣着奇特,怎么看,也不像是齐人打扮,更甭论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着她。
眼前的女子,脸上带着微微的迷惑与困窘,和些许的慌。
不知怎地,她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迫离乡背井的自己。
所以,荼蘼开了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里是楚地的郢都。”
“楚?”她一脸的呆。
“楚,位于淮水以南。”
荼蘼开口提醒她,但那女子依然满脸的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女子看起来如此迷惘,她忍不住开口说:“算了,这也不是非常的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女子瞪着她,脸色苍白的咕哦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荼蘼凝视着她,问:“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女子一愣,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女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后才听到她张嘴道。
“渺渺。”她揉着疲倦的睡脸,叹了口气,重复着:“我叫华渺渺。”
这一切真是诡异得紧。
报上自己的名字时,有那么一瞬,渺渺以为自己睡昏了头,还在做梦,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
形制古老的灯架,原木厚实的桌案,结实平滑的木头地板,粗大的梁柱,雕工细致的窗棂,沿墙堆放的捆捆竹简,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像真的。
甚至连眼前那个女人,都真的不能再真。
她是梦游了吗?
或许她不小心误闯了人家拍戏的场景?
她困惑的再次看向四周,却找不到其他应该存在的摄影机,片场里,不是应该有很多线路,很多灯光,很多架子,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吗?
因为什么杂事都接,她也曾经实际到过电影片场。
除了镜头前的场景,实际上的片场,其实并没有如此梦幻,那里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真实。
不安,充塞心头。
第2章(2)
然后,眼前那个穿着古代长裙的女子,站起了身,姿态优雅的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她跪下前,甚至不忘将裙摆稍稍轻拉整平,手轻摆,就让宽长的衣摆如蝶翼般,往外轻扬,然后在膝上搁好。这女子所有的动作,都十分从容而自然,非常好看,像是早已习惯这么做千百回了,而非为了拍戏才演练出来。
“渺渺,你好。”女子看着她,轻言软语的开口。
“呃,你好。”她慌张调整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姿势,不由自主的,也跟着跪好,当然过程没她那么的优雅。
“我是荼蘼。”
女子的声音,十分悦耳,她的面容秀丽,但她真的没什么表情。
“荼蘼?”她傻傻的重复。
“我的名字。”荼蘼看着她,“荼蘼。”
“喔。”眼前的女人,给人一种奇怪的沉静。“OK,我知道了。”
“渺渺,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荼蘼说。
“什么事?”
“恐怕,此时此刻,你已经往生了。”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以掌心对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等等。”渺渺拧眉,轻问:“你所说的往生,和我知道的往生,是同一个意思吗?”
“你知道的意思是?”荼蘼问。「群聊社区」
“就是我已经挂了。”她简洁的说。
“挂了?”古装冰山美人挑起了眉。
“死了。”渺渺挤出两个字。
美人看着她,一脸漠然的轻启红唇,“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原来她还是把自己搞死了?
可恶!
“如果我死了,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或许,因为我是巫儿。”
“巫儿是什么?女巫吗?你会通灵吗?”
“巫儿是负责祭祖的人。不,我不会通灵。”
“我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
“不知道。”
告知她已经挂掉的讯息之后,那个女人又回到了桌案边,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笔墨和竹简。
当渺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晃过去,追问她这些问题时,她的手边连停都没有停下。
她捆好所有竹简,将笔洗净,收好砚台,点燃灯笼里的火,再掩熄灯架上的,然后提着灯,走了出去。
“你不是巫儿吗?”渺渺匆匆跟上,不死心的问着。
“巫儿只是负责祭拜宗祖,并非万事皆晓。”荼蘼提着灯,缓步穿过庭院,回到自己的房间。
“况且,你也并非荼蘼先祖。”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渺渺开口。
“你穿着奇装异服,不是楚人,也非齐人,更非中原人士。”
“说不定你家祖先,就有异人啊。”
荼蘼在房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瞧着她,问:“那么,你是吗?”
“咦?”渺渺愣了一下。
“我家先祖。”荼蘼开口提醒。
她眨了眨眼,有些哑口,然后老实回答,“不是。”
“你既不是我家先祖,就不归我管。”荼蘼看着她,淡淡道:“夜深了,我得歇息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吧。”
语毕,荼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是很明显的逐客令,她应该要识相一点。
只是……
渺渺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子夜、陌生的庭院,心里有些茫然。
她该去哪里呢?
以前曾听说,死去的人,会见到一道白光领路,不然至少也会地上开个大洞,把她给丢到地狱里。
可现在这状况,到底是怎样?
明月,在云间忽隐忽现。
她看着那如银盘的月,怔忡着,久久。
当云掩月,子夜如墨。
荼蘼点上了灯,掩去灯笼里的火苗,回身欲掩门,却见那女子,仍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茫茫无所适。
原以为,和她说了状况,她便能有所归,但这女子,显然还是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甚至在得知自己已往生时,也没有太大太震憾的反应,没有哭闹,也无忿忿不平的咒骂。
是她不知道回家的路?还是……
家,太远了?
因为太远,即便成了魂魄,也回不去。
城中的市集里,偶尔,有些外地奴隶,远从千万里之外,被人带来,当成商品买卖,那些奴,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
瞧着那显得有些迷惘,带着些许淡淡哀伤的脸,荼蘼还未及思忖,已然张嘴。
“你若无处可去,就进来吧。”
女子回过头,杏眼透着些许的微讶。“你确定?”
她并不确定,她从来不曾收留过孤魂野鬼,但眼前这女子的遭遇,几乎也有可能是她的。
那一点,让她无法就这样转身不管。
所以,荼蘼侧过了身,看着她,开口道:“进来吧,或许明日,我能试着想点办法。”
看着那个外貌冷若冰霜的女子,忽然间,渺渺知道,这女子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她走进温暖的屋子里,回身看见那女子,合上了门。
“小隔间里有床,你可以暂时睡在这里。”荼蘼转过身,领着她穿过小小的厅室,走进内间旁的小门,掀开一道布帘,给她看。
渺渺晃到她所说之处,小室里有床,也有窗;床上有着铺盖,桌边还有着灯架。
看着身边那个收留她的女人,渺渺开口道谢:“谢谢你。”
荼蘼淡模的眼里,兴起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即消逝无踪,她没多说什么,只放下了布帘,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