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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汉庭的唤声打破她的奢想,不由暗暗腹诽,家里阿爹都没有他管得严。

  “什么时辰了,才回来!”他隐怒地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天黑还在外头逛,成何体统!”

  烛雁沉默听他训斥,尽量把话转听为“天这样晚,遇了危险怎么好”,唔、他是担心,训她也是为她着想。

  责怪完毕,时汉庭又道:“你进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只好随他进去,看他皱着眉,像是思虑重大事项。踱了很久,才突然道:“我们两个,尽快把婚事办一办,过几天我叫人带信回家,回去办还是在这里办,问一下父母的意思。”

  烛雁一怔:“这么快?”

  “一则我们孤身在外,长久下去难免惹人闲话;二则……”时汉庭犹豫地瞧她一眼,踌躇半晌,低声说:“户部王大人有意许婚,我说我已订亲,他却不很死心……”

  烛雁心里微跳,“哦,那个、你年轻有为,受人垂青也不奇怪。”

  “所以,我想,我们尽早成亲,也省了许多口舌推却。”

  “推了多可惜,岳丈做官,对你的仕途应该很有帮助。”她偷偷检讨自己,是不是建议得太有诚意了一点?她似乎应表现得很惶恐很担心时汉庭变心才对罢?

  “什么对仕途有帮助!负义忘贫、抛弃糟糠,传出去我怎么做人!”他恼怒道,“你放心,时汉庭不是寡廉之辈,既然我们已有婚约,就绝不会弃你别图。”

  “可是,你并不喜欢我。”烛雁忍不住轻声实言,“你怕被人指点,说你贪图富贵,悔婚另娶,你并不在意娶的是谁,你只是维护你的气节傲骨,不想被别人唾笑轻视。”

  时汉庭震动地瞪着她,半天才艰难道:“胡说,谁说我、我不……”

  烛雁就站在眼前,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洁净明秀的小女孩,有些倔强有些不听话的邻家姑娘。要说与她成婚,他是愿意的,所以双方父母提起这事时,他便毫无异议地点头。

  他读了这许多年书,少年懂事,稳重内敛,怎比白岫一般,孩子气地,喜欢不喜欢随口而出。

  只是,烛雁道明他怕被指点议论,怕被人不屑唾骂,却让他无法断然否认。

  没错,他绝不会让人说他负心背约,贪恋权势富贵。但,爱惜名节,洁身坚定,有什么不对!

  “如果你担心被人指责,可以由我家先提出退订,我去和我爹说,不会让你被时叔时婶责怪。”

  烛雁轻轻吁了一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让她烦恼郁结多时的心事,原来要鼓起勇气提出来,并不是想像的那么难。

  与其让大哥来替她添乱,不如索性她自己解决。

  “你、你说什么?”时汉庭惊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还可当成是气话,但这次,她这样平静,从容淡然,不像是赌气,也不像是……故意试探。

  他软下语调:“你别多心,我和你说王大人许婚一事,只是那边一头热而已,我绝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欢’一词就是难以出口,这话、这话如此尴尬,怎能随意挂在嘴边上?

  “我没有多心,我只是,很不开心。”

  烛雁幽幽叹气,想起这一两年的气闷滞郁,夜里也睡不稳。

  “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开心。”

  她不看他,径自瞧着地面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写字,即使坐得近,也总觉得你很遥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所有的邻居里,我和你往来最多,却从来不想和你聊天说笑。你是隔壁家的汉庭哥,偶尔教我学几个字,和我说几句话,最多,看不惯我言行,告诫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应该。但是,却从来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时汉庭深吸口气道:“你是怪我,责斥你太多,你不高兴?”

  “不、不止。你读的书多,凡事谨慎稳重,得体有礼,我却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遥遥想着,漫声道,“比如坐在炕边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饭,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狍子桦鼠,一起大笑玩闹,河里踩水林里射箭。你只会说,这样有失分寸这样胡闹,烛雁,你大了,该晓得端庄要成体统。”

  “我……”

  烛雁蹙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最后摇首叹笑,“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却并不想和你在一起。”

  时汉庭心神恍乱,烛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让他脑里瞬时有些空白。两人婚约虽是父母所定,但长久以来,一直觉得理所应当就是这样。烛雁从来也不曾出现一丝厌他、有嫌隙的迹象,怎会时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么“不想嫁”的话来。

  “不要胡闹,你不是个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艰难涩声,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烛雁面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乱飘忽,不知定在哪里好。

  忽然扫过烛雁腰间,那里拴了条坠子,有些眼熟——

  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下午见过他了?”

  “什么?”

  “你还瞒什么!”额际突地一热,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条精致挂坠,冷冷质问,“这是他身上的罢。”

  烛雁被他嚇得一惊,那是和大哥聊天时,她随口说笑比挂烟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给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气,伸出手,“还给我。”

  时汉庭盯着她纤细白净的手,五指秀巧,掌纹清晰。这样近在眼前的一双手,他从来都没有碰触过,如今,这双手却伸在面前,向他讨要另一个男人的东西。

  “难怪你突然说什么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为了他!”

  他握紧挂坠,冰凉的玉石硌得他手心发疼。

  “就算头甲前三,也要从六七品的修选编修做起,何况是二三甲的进士,入学翰林三年后,才不过授与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贵胄,生下来就享受富贵,无所事事也好,游手好闲也罢,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劳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时汉庭愤然悲笑,恨这世上如此不公。

  “我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他轻巧一步,就是三品正职,我要熬多少年,才能与他的位置等齐,难怪要弃我而选他,倒是人之常情。”他冷笑怆忿,“只是没有想到,山村里原本清净无垢的好姑娘,也是贪图富贵之辈,是我看错人了……”

  “你够了没有?”

  烛雁脸色微峻,清冷冷地看他。

  “你读了一肚子书,却不可理喻,我不想嫁你,与大哥何干,大哥做官也好,一辈子在山里做猎户也好,同你我婚约有什么关系。我今日不提,总有一日忍不住会提,只怕那时太迟了,我一世都不快活,恨我当初得过且过,以为可以将就此生。”

  “得过且过?将就此生?你嫁我,就这么委屈?”时汉庭怒得脸色微赤,恨恨低吼,“你既不愿,初定婚的那时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不说?”烛雁困惑地想了又想,喃喃道,“我若说不愿,你们也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愿;我若说不喜欢,又一定会被问为什么不喜欢,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可是我又没有——都是你们在说在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而今日,她终于不能忍,时汉庭又有更佳可选,一切顺理成章,不像当初,想拒绝却没有理由。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为了白岫,与他无关?我又不是痴儿,任你们哄弄摆布!”他气急,口不择言,“自他进京,你就盼他回来寻你罢,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我倒要贺你攀上枝头,只可惜听说他娶妻多年,你便过去,怕也只是名妾室……”

  “啪”的一声,烛雁手掌按在案上,时汉庭知她自小习武,几乎要以为她要恼起来掀了桌子。但她只是慢慢抬眼,很自嘲地叹声一笑:“我果然不能与你将就过一辈子,凭你今日这些话,我就不能忍,倘若真不回头,我不到三年就气闷死了。”

  她冷淡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谋你的前途去罢,我在你心里既然是贪图富贵轻佻薄性的人,离了你,你该庆幸才是。天不早了,不打扰你歇着啦。”

  见她要走,时汉庭心绪翻腾,又是悲凉又是愤怒,一探手拉住她,看着她倔强的眼,“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么乖巧、温顺、笑起来干净柔和的烛雁啊,两人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看错了,我从来都是这样的。”

  烛雁轻轻挣开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

  没有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那里离时汉庭还是太近,她不愿回去。

  慢吞吞下了楼,前厅里小二在收拾残羹剩酒准备打烊,瞧见她过来,便道:“佟姑娘,马上就上门板了,你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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