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夫人,要不嫌弃,咱这儿多出一顶藤帽,给您遮遮阳?”
风和,秋阳如金。
黄澄澄的麦田随着地形温柔起伏,一望无际的澄金与天的清蓝接连上了,丰饶的气味在鼻端漫漫,谷子丰收而兴起的满足感,总让人打从心底想笑。
禾良走在田间,露出袖底的润指拂过高过膝部的麦穗。
在这里,天光在金穗上跳跃,所有景物似都镶着一层淡淡金粉,好闪亮……她眯起眼,嘴弯弯。
听到那略迟疑的询问,她回眸,对上瘦小老妇朴实的面庞,后者头上戴着一顶细藤编织的扁圆帽,秋光穿透藤与藤间的细缝儿,在她黝黑脸上落下几道细光。
老妇手里递来另一顶藤帽,而此时分布在麦田里、挥动镰刀辛苦收割的人们,十有八九都戴着类似的帽子。
禾良露齿而笑,双手接过那宽扁之物。
“多谢大娘,那我就先跟您借用了。”
都金秋时节了,今儿个出门,她真没想到遮阳这档子事,哪知秋阳底下待久了,还真把她的脸晒得红红暖暖,晒得额面渗出薄汗,一双眸子得细眯起来才能抵挡金光。
大娘搓搓手,咧了咧嘴笑道:“适才您那位叫什么……银屏的丫环,说要替您回马车上拿伞来遮阳,您直说不必,但那小姑娘调头就跑了,坚持得很,咱那时就该把藤帽给您的,可……就怕您用不惯这种粗糙玩意儿,倘若早些拿出来,也省得那丫环多跑一趟。”
“大娘您客套了,这藤帽编得极好,细藤还打油处理过,藤上的疙瘩全除去了,帽子是又宽又轻又结实,比我常用的那一顶还好呢,哪里粗糙?”禾良诚挚地说着,边戴上帽子,熟练地将两条布条帽带拉至耳后,然后在颈后打了个活结,如此一来,帽檐便自然地往前压低,能在脸上形成较大片的阴影。
闻言,瘦黑大娘眨眨眼,微怔着。
她随即咧出更浓厚的笑意,眼角有明显纹路。
“生藤得打过油、除疙瘩才好编制,我们这儿每户人家都这么做,夫人您当真懂呢,咱本以为……本以为……”她表情腼腆,两眼不由自主地溜向此时站在一小段距离外的几位大老爷们,又赶紧调回来,咽咽口水道:“咱瞧您是跟那位生得很俊的大爷一起来的,又见您秀秀气气、斯斯文文,还以为您啥都不懂哩。”
禾良抿唇,嘴角微翘。“我懂得也不多,只是家里做这门营生,我家爷偶尔在我面前说说,多少也就学了些。”今年春夏之交,“太川行”曾经手一批藤制的桌椅往南方去,她家那位爷说那东西着实不错,不仅为老太爷的“上颐园”选了一套,还搬了一套去“春粟米铺”讨老丈人欢心,甚至连“芝兰别苑”那儿也送了一套过去。
大娘见她当真和气,说话也就大胆了,又道:“您家那位爷啊,说实在话,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可是……他怎么就爱绷着脸?那模样严酷得教人直打哆嗦!”真觉冷似的,两手还相互挲了挲上臂。“您不知,管着咱们来阳县‘丈棱坡’麦田的鲁大爷平时也爱绷着脸的,他可是咱们这儿最大的地主老爷,但与您家那位爷搁在一块儿,倒显得平易近人多了。”
禾良也望了那些爷儿们一眼。
那位年纪约四十开外的鲁大爷正立在她家的爷身边,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她家的爷由着对方说得口沫横飞,连句话也不搭,而战战兢兢陪在一旁的尚有七、八位,全都有些岁数了。
她内心悄叹,温嗓持平道:“我家的爷虽爱绷着脸,其实私下挺爱笑的,半点也不严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噢,是这样啊……”大娘点点头,浑没把禾良的话当真,以为她仅是替自家相公说好听话。
忽而,大娘感慨一叹,语带安慰。“咱们女人家啊,总归是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离开爹娘家,就得靠夫家庇荫,您也甭想太多,大老爷们不好相处,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您不是还——啊!”她双肩蓦地一缩,因那位长相英俊、神情严酷的贵客大爷陡然抬头,似乎是……朝这儿瞥了眼。
大娘压低嗓子,急急又说:“凡事忍着点儿,您不是还有个大胖小子吗?孩子总是赖着娘的,您跟孩子亲近,往后他长大成人,一定会好好服侍您的……咦?呃……是说,您家那小娃娃呢?刚才丫环不是把孩子交到您手上才离开的吗?这会儿到哪儿去了?”
禾良眸光收敛,不瞧那些爷儿们了,唇角隐隐有笑。
“大娘,多谢您这顶遮阳帽,我得去找我那孩子了。”
“呃……那……快去、快去,咱也得回头干活了。”
跟大娘别过后,禾良循迹往前再走。
循迹?是的。
凡走过必留下足迹,凡爬过也必然留下长长一道。
就见及膝高的麦秆子,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出现一个深深的小洞,像似被一只肥圆大野兔给钻出来的。
她原是将娃儿搁在麦秆下,作物形成的薄薄阴影恰能为孩子遮阳挡风,也能让他多亲近土地,只是娃儿一向好动,好奇心旺盛,快满周岁了,四肢肥肥短短走路不稳,却颇为有力,这会儿不知钻哪儿去了?
她瞧瞧那小洞,隐约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往前再走几步,拨开金黄色的麦浪,看见一团小“肉球”。
“肉球”穿着小蓝袄,四肢趴地学狗爬,翘着小圆屁在麦田里钻,突然间头顶大亮,他“咿啊咿呀”地发出怪音,圆屁股着地坐了起来,抬起肉肉的嫩脸东张西望,一见到来人,“嗤”了声咧嘴笑开,露出上下四颗小乳牙。
“曜儿这是要去哪儿呀?”
禾良没抱起他,仅伸手将几处被娃儿压得有些倾斜的麦秆扶好。
此时是收割的时候,麦穗皆已成熟,沉沉垂着,而麦秆已经得起压折,倘若正值生长期,可就不能如此胡闯。
“阿答答滴……喔、喔皮皮喔……”肥指乱指一通。
禾良笑着颔首,柔声道:“原来曜儿想去那里呀!”
娃儿不知听到什么,嘴一咧,垂着涎,他兴奋地尖叫了声,又重新翘起屁股开道而去,钻进层层叠叠的麦秆子里。
禾良直起身子,一手轻扶着藤帽边缘往前望,笑意微微……看来,娃儿要爬去找爹了。
“……秀爷,要不嫌弃,我这儿搓好一把了,您给闻闻?”
麦子熟透的气味把风都给染香了。
他的鼻子向来好使,这一季“丈棱坡”所产的麦子香气外溢,绝对是好货,倘若能拨出当中最好的一批,让麦心的小芽儿黏黏稠稠地抽长出来,到那时再拿去搅碎制成流金般的麦芽糖,那滋味……那美妙滋味……噢,肯定甜在嘴里也甜进心里,肯定很……很“禾良”!
“……秀爷,您、您别急着皱眉头,这麦子当真不错,您给个机会啊!”
游岩秀喉头滑动,暗暗将口水往肚里吞。
他瞧也不瞧鲁大广手里搓了壳的麦子,却是自个儿在麦穗上抓了一小把,合在掌心里略使劲儿地搓揉、摩挲,然后捧在鼻端深深嗅闻。
再次确认,果然好货!
他又想到麦芽糖的滋味,唾液再生一波,他用力咽下,表情更显严峻。
此地来阳县“丈棱坡”,离他“太川行”江北永宁的老巢约有两天路程。
“太川行”这字号,自成立以来已三十余年,掌的是南北货和东西物,杂而不乱,繁中有序,是江北一带最大的粮油杂货行。
在来阳县这儿,“太川行”几年前就设了货栈,而“丈棱坡”的麦子一直是交给“太川行”收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原本双方合作得甚是愉快,哪知前年“丈棱坡”的几位地主老爷们不知发哪门子疯,竟终止和“太川行”之间的往来,把货交给其他粮行。
“秀爷……”开口说话的不是鲁大广,而是今日一直陪在一旁的七、八位地主老爷之一。他觑了鲁大广一眼,吞吞口水,打着商量道:“秀爷,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咱们‘丈棱坡’这几家原都跟着‘太川行’吃穿,说来说去,是咱们鬼遮眼、心给猪油蒙了,那时才会听了鲁大广的话,把麦子转给其他商家——”
鲁大广一听,登时脸红脖子粗。“老聂,你怎么这么说话?!当初一听到人家开出的天价,你不也欢天喜地得很?”
聂员外豁出去了,硬声硬气道:“要不是你在旁唆使,也不会搞到这步田地!”
“老聂说得对!”其他地主老爷也跳出来声援。“明明跟‘太川行’挺合的,谁教你没事兴风生浪,连对方底细也没摸清楚,前年交了货,货款拖到年尾才结清,去年更夸张,交了货,到现下才收到一半款子!”
“赵爷,您还收到一半呢,我是连个子儿也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