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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 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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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世界根本没有尽头,不管海角天涯,最后都回到了源头。

  车子在黑暗的公路上飞驰,沿路是海,一片凄黑,远处依稀浮晃着山的轮廓,黑夜里仿佛与天同连着海。流沙似的时间,没人知道它如何暗地偷换流转,只听得浪潮拍打岸的声响,天与地仿佛同时在沉沦。

  总是这样。这些年来,他感觉总似置身在深黑的暗夜中,一片荒合孤寂。

  夜太静还是太嚣闹?四周是天与地的喧哗,但公路婉蜒,一路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的车辆来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无所谓了,他们终究还在这个星球上。

  连明彦慢慢停下车子,停靠在路肩上。

  “来吧。”黑暗的海岸公路,这一刻,天与地之间,只有他跟她在上头。

  四处是风,从天从地从海上吹啸而来。这寒冷深重暗黑的夜晚,世界这一角仿佛被人遗忘、甚至遗弃似,只剩下他们俩。

  “明彦……”踏出车子,沈若水不禁发抖着。

  她一次次叫唤着连明彦的名字,除此之外,彷似也不知再能、或该说些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站在马路中央,前后左右完全被黑暗所包围笼罩。

  “来。一二、一二……”连明彦数着拍子,踏着步,转着圈,在风中夜中跟黑暗中回旋起来。

  他在笑,但笑声和着风萧,像呜咽。

  风很大,两人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鼓涨起来。他带着她旋转,跟着她旋转,伴着她旋转。

  “明彦,我头晕了……”沈若水喃喃地。黑暗中,偌大的天地,只有他们俩。这天旋地转问,仿佛什么都可忘、都可抛。

  连明彦停下来,但是没有放开她。一沉若水抬起头,看他在看着她——

  那么暗,根本连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风很大,虽然干而且没雨,吹来的风却夹带着湿气,寒气沁骨,冰到骨髓里。她冷得直发抖,不停在打颤。连明彦张开风衣,将她整个人围抱住;他的脸埋在她肩窝上,风声呜呜的,像是有谁在哭泣哀鸣。

  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受伤?

  “明彦……”她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感到痛?

  “一会就好。求求你,就这样,让我这样待一会就好。”

  风更大了,两人的衣服不断要鼓涨开来。他围抱着她,海岸公路上,风声在呜咽,世界整个都暗掉。

  那样无边无际的黑,她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心、深处的情。

  第12章

  每次站在舞台上,面对着一剧院的听众,他习惯性地目光总停留在前方第三排中间偏左的地方。那个位子总是虚空着,像个黑洞,无情地将他吞没。这一次也不例外。那个位子,仿佛是他心中为谁特别保留的那角落,始终空置着,像个破洞,无尽地啃噬着他的心。

  连明彦闭上眼,灯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沐浴在光中,而光照射不到的,内心那深重的黑暗,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光。

  协奏的国家交响乐团与他的小提琴声交会撞击又融合。仿佛在一片黑暗中,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同时耳里却又充满了乐音。德弗札克。

  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德弗札克一生只写了这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唯一,成了演奏的他内心的象微,他这一生的选择。

  唯一。眼里所见、心里所慕、暗里所思,都只有那个人。唯一的那一个。

  曲目就要终了,心里那个角落仍然空如破洞。

  场内爆起欢动的掌声。他满额的汗,收执着提琴,弯身谢幕、再谢幕。目光停格在前方第三排中那个黑洞似的缺空。

  下了台,许多人簇围上前,一张张的笑脸,称赞、慕羡、束东给他的鲜花。

  “明彦!”一张张的笑脸,热情洋溢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微笑、响应、感谢,感觉自己像走在无重黑暗无光的真空中。那-张张的面容掠过,他搜寻着,寻不到扣动他心弦的那帧。

  他看到他父亲、母亲,他阿姨姨丈,认识不认识的,那么多,他渐渐看不清谁是谁。直到最后,他终于能将自己关在休息室里,廊外热闹噶杂的声响渐歇,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才看见一张空洞没表情的脸。

  这就是他吗?连明彦啊……他将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颤动着。

  饭店有等着他的庆宴。他抬起头,抹抹脸,站起来。

  廊外已没什么人,除了几个音乐厅的工作人员,看见他,或跟他微笑点头招呼致意。连明彦神情默默,往厅外走去。

  “明彦。”走到出口时,有人叫住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回头,看是连明娟。

  “我在等你。有事想跟你说。”

  “到了那边再说就可以。”

  “不行。”连明娟挡住他。“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听着,明彦,那一次——三年多前你那次的演奏会,在后台,妈也在那里。你离开了休息室后,妈叫住了若水,要求若水离开,还要若水答应,以后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络。然后,偏偏不巧,江大哥出了事……总之,若水她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连明彦木然一会,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疲惫,又像是无所谓了。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连明娟低下头。“我觉得对若水很抱歉,而且你应该知道。”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

  连明彦笑一下。“算了。知道了又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要算了?明彦!”明明那么痛苦——

  连明彦又笑一下,那笑,有点落寞有点哀伤。“不算了,又能如何呢?”

  这么落寞、这般苦涩……她那一向心高气傲、一向从容、一向能掌握住自己的弟弟啊,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哀伤的神色?

  “别这样,明彦,这不像你!”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让她抱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狂妄又气傲不驯的家伙。

  连明彦又无声笑了一下,像是问她,又像是喃喃自语。

  “明娟,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让人悲伤、让人遗憾的事?为什么上天总是听不到我们的祈求?”他不想放手的……只求她能回头看看他……只求……但上天能听到他的祈求吗?

  他甩甩头,掉头走出去;外头是一片无边的黑,看似那么凄凉,就那样没入黑暗中。

  冒着冷风,一路从巷口跑回到公寓时,看到站在楼下大门旁的连明娟,沈若水愣了一下。

  “明娟,你怎么站在这里?”不禁有些意外。连明娟站在那里,双手并拢垂放在身侧,简直像罚站似。“快进来吧。有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的。”连明娟呵着气,跟着她进去。

  沈若水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搁在扶梯上,背对着连明娟,低声说:“我做不到了。对不起,明娟,我做不到了。”

  她都还没开口,她就说她做不到。那么,她心中知道,她找她是为了什么了?连明娟盯着沈若水的背影,目光那么紧,要穿透、看进她心窝里去似。

  “为什么做不到了?你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是不是?”语气有点尖锐,苛责她似。

  “明娟!”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对不对?”连明娟走上楼梯,挡在沈若水面前。

  沈若水想躲,垂低了眼。

  “明彦有血有肉,也是会受伤会痛,所以你要逃避了是不是?”

  沈若水摇头又摇头,只是摇头。

  连明娟叹口气,从袋子里掏出一只信封塞进她手里。“你自己决定吧。”

  走下楼梯,回头说:“他的经纪人说,这些年明彦总是一个人那样——”停顿下来,摇摇头,摆个手,往外走出去。

  但临出去前又回头,语气有点感伤,说:“若水,我们这辈子,我们心里总有忘不掉的人,但并不表示,我们就不能再爱上其它的人。”

  沈若水怔站在楼梯上,好一会,才打开信封,看到里头的东西,又是一怔。

  心里有什么,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里,良久,仿佛深冬那个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彦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上,风里吹诉着的,那无声的呜咽。

  外头下着雨,丝丝的、夹带着刺骨寒气,将人缠蚀的那种雨。

  沈若水在灯下译稿,电视开着,不时传出金属性的笑声。她时而抬头,望着窗外,一不留神就发起呆,然后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对着电视一会,又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暗里,仿佛有着回声。

  总是有下不尽的雨,替那说不出哀愁的人垂着泪。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雨,丝丝下着她流不出的泪。

  江潮远失踪后,她又回到从前的生活。还是那样,没有家具,连书柜都没有,萧条冷清,一些书跟纸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总是像这样在灯下工作,习惯地让电视开着,却不曾留心看过,电视声徒然在四壁回荡。也总是会在半夜里醒来,黑暗中,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尽那沉睡在阌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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