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小悦看出我不对劲,可我顾不上她们,光是压抑胸口一阵比一阵汹涌的波涛都无能为力了,哪来力气去编造故事,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在她们的异样眼光中走回房间,揽住被子,将自己罩在里面,把自己缩成虾、缩成穿山甲。我和乌龟是同等级的人物,给一个壳,就能假装自己安全得很。
我在壳里告诉自己,他不擅长勉强人,只要我三日三夜不开门,他就会理解我有多坚持,自会乖乖回到他该待的地方。
我安慰自己,连九五之尊都勉强不了我的意愿,就算他的主子出现,岂能逼迫我半分?何况他的口才那么差,怎能说服我放弃安逸生活?
我不回去!
是的,绝不回去。思念是我在这段感情里面最小的损失,我已经认赔杀出,再也不要投入。我很清楚,再次投入,损失的将是嫉妒、自私、辗转痛苦,还有更多更多比思念还绞人心肠的酸楚。
雨终于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芭蕉叶上,壮大了声势,不大的雨滴有芭蕉加持,立即成了千军万马。
没错,是该壮大声势,我再不是受困于小小月秀阁的章站娘,是恢复本尊的吴嘉仪,而这里叫做南国,不是大周,我不走,谁能奈我何?
“小姐,小悦要回去了,我让伯伯送送她,好吗?”小敏在屋外叫唤。
我没应声,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都是那句话。谁能奈我何?
这么笃定的句子,再加上芭蕉为我壮大声势,我真的可以自鸣得意了。可是,心头上仍然如万蚁钻动,教人坐立难安。
不行,我得做点事分散注意力。总不成他未出手,先自己吓个半死,倘若他真有动作了,我要拿什么招架?
打开房门,走出去,我发现说要回去的小悦又折了回来,她在小敏身边咬耳朵,看见我,止了声响。
小敏看我一眼,怯步上前。“小姐,外面有个男人……”
“男人多的是,咱们上街看得还不够多?”我在胡扯,心底却明白。
“可那个男人像门神一样,堵在咱们家门口,一动不动。”
这个臭常瑄,那么爱当门神呀?走到哪里都给人家守门!我气闷。
“别管他,当他是真门神行了。”
“外头雨下得很大,他全身淋得湿答答,要是再不回去,万一夜里起风,肯定要害病。”小究忍不住说话。
“再晚点儿,他冷了,自然会走。”我嘴里说得蛮不在意,却心知肚明,那个男人哪是一点风雨就为难得了的。
“是这样吗?好吧,小姐,那我先走了。”小悦拉起油伞,再次走入雨中。
这晚,我没吃饭,褪了衣裳照样睡不着。
小敏三番两次开门关门,回屋里总丢了同样的三个字给我──他没走。
他干嘛不走?我又不是王爷,守在这儿,能帮他加官进爵。我真要是缺门神,就会上街买两张来贴贴,哪需要他多事!?
该死的常瑄,我把他骂透了,可惜他听不到,皮肉不痛。
小敏一次次的‘他没走’,让我坐立不安,一阵阵打在芭蕉叶上的风雨声,打得我的思绪紊乱。
就这样,子时方过我就挨不下去了。
气恨下床、用力穿上衣服,也不叫小敏,管不得自己满头散发,我直接穿过厅堂、走上小径。幸好雨已经停了,但风飕飕地吹,吹得我好冷。
走至门边,深吸气、深呼气……我努力让心跳维持在七十三下,开门……门神仍然待在那里!
常瑄背着门,身形挺拔,一丝不苟的动作和在阿朔面前时一模一样。
我忿忿不平地绕到他面前,眼睛瞪住他,一瞬不瞬。
詹下灯笼发出微光,他全身湿透了,但眼光灼灼,不见分毫狼狈,不知情的人经过,会以为在雨里待上大半天的人是我。
他那张鬼斧刻过的五官仍然波澜不掀,彷佛天大的事都动摇不了他半分。这点,他跟他的主子学了十成十。但仔细看,他精炼的眼光里却透露出一抹喜悦,难道他早就猜出,我不会对他的苦肉计视而不见?
气!
“常瑄,你是什么意思?”我双手叉腰,气鼓鼓地手指戳他的胸膛。
“常瑄奉令,保护姑娘。”
“奉谁的令?四爷?”
废话,当然是他,难不成还是皇后?即使知道我身上的毒未解,她仍是急着把我往外送,哪还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常瑄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对喔,我怎忘记,阿朔已经不是四爷,他现在是堂堂的太子爷,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纷纷上表呈忠信,登上皇位是迟早的事。
“好吧,你看见了?”我夸张地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两圈。“回去禀告你的殿下,没有他的保护,我活得好好的,半点损伤都没有。”
他没响应,只是默默地静望住我,半晌都不眨眼。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没言语,我却在他眼底读到不同意。
同意?我需要他同意什么事啦?他的主子说话,我还不见得句句入耳呢!
末了,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恼羞成怒,双手推他,“你回去,不准待在这里。”
他哪是我推得动的人,偏我又家教太好,学不来撕拉推扯、泼妇?街那套。
我气恼了,嚷道:“你站在这里算什么?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你要别人怎么想?”
“殿下要常瑄找到姑娘,待在姑娘身边保护。”
这句话算是解释,解释阿朔没放弃我?
他弄错了,放弃的人不是阿朔是章幼沂,她没有野心,不想作无谓的争取。她从历史的那端走来,看过太多历史悲剧,所以她要平平安安、要置身事外,要舍弃一段感情,换得一世安宁。
我是现实的现代人,可以从小说里、电视里去体会风花雪月,不必非要亲身去经历鸳鸯蝴蝶,危险的事我不做,委屈的事我也不做,我已经说过千百次──是我不要阿朔的!是、我、不、要、他!
“替我谢谢他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口气很坏,狂怒的眼睛死瞪着他。
推不动他,换拉的,我死命想把常瑄拉到大街上,好像只要不待在我家门口,他便没来过这一遭……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被他气得脑袋爆浆,理智尽失。
我怕冷,被风吹上这一阵,早已冻得全身发抖,拉住他的手像冰棍,嘴角怕是也冻成了紫色。
天这样黑,他看不清我的脸色,但触到我的冰手,不爱说话的嘴巴因而打开:“姑娘身子不好,别吹风。”
“我吹风还不是你害的?你在这里,我吃不下、睡不着,真是为我好,你马上离开。”
他没回答我,仍然挺着身,待在原地。
这块木头!他就是笃定要把自己种在这里,我能拿他奈何?
他同我僵持上了,我看着他,他就不看我。冷风吹袭,他湿透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光看就觉得好冷。
待了好半天,我知道自己输了,骗给一个意志力比钢铁更坚硬的男人。
叹气,我知道自己会后悔,却还是打开门,轻轻丢下一句:“进来吧。”
接下来的事,谁都可以猜得出来。
常瑄来了,阿朔马上就会知道我的消息。他或许会隐瞒其他人,但至于会不会瞒着花美男,我就没把握了,他们之间,似乎没有秘密。
至于镛晋呢?他势必要瞒的吧,镛晋藏不住话,而奉旨和亲的凊沂公主没嫁入南国后宫,反而在南国城郊出现,可不是普通小罪。欺君是一条,叛国是一条,哪一条都可以把我推出午门问斩。
我把常瑄带进屋里,将小敏摇醒,要她去跟门房伯伯借一套衣服,升灶烧水,整理一间屋子给常瑄住。
我冲了杯热茶给他,递茶水时,他问:“姑娘有否按时服药?”
问这句,意思是……
我张大眼转身,回问:“阿朔知道我身上的毒没解?”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他当然知道,不然常瑄会问:姑娘怎么没嫁?姑娘碰到什么奇遇?姑娘怎会定居在这里……可以问的话多得很,就是不会挑这句“姑娘有否按时服药”。
“姑娘放心,太子爷已令人四处寻访名医,更命周太医一年半内必须制出解药。”
一年半内?意思是,就算吃了那个以毒攻毒的方子,我仍旧活不过十八个月?扣除我中毒、回章家、和亲远嫁的十二个月,我恍然大悟!
难怪阿煜不多不少,留给我半年份的药丸,原来要是他在半年内没赶回来,或者没制出解药的话……半年是我最后的期限。
“阿朔是不是命令你,倘若明年夏至还找不到我,就不必找了?”我盯住他问。
他没回话,但眼神已经给了答案。
我噙起苦笑,原来如此呵,只有一年半呐……真是的,皇后竟然连这短短的时间都不肯等。
怕什么呢?任我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不过是短短数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