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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魂本欲奔过奈何桥,却见桥上另有其余鬼差阻挡,她转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游到对岸——

  一缕白烟,来到她面前,虚无身影拦下她,她转变方向,烟形亦紧紧相随,只见她哭得满脸狼狈,双手抡拳,挥打那阵白烟,尖叫着要它滚开。

  烟无形,却传出叹息。

  “奈何桥只能来,无法返,就算你跳进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种种今生休,何不忘却,何不忘却……”

  逐渐凝形的烟雾,勾勒出颀长清癯的尔雅男子,半烟半人,半虚半实,模样转为清晰,被囚在烟中的女魂,落入他怀里,她肝肠寸断地哭着、撕心裂肺地哭着,耳畔劝她“何不忘却”的声音好轻好轻,软得像吁息。

  “才第三世,你便觉得如此难熬,后头还有四世呐……”他声音转小,带了点责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强求来的缘分,本若昙花,匆匆凋零,即便用尽心机,仍终不属你所有。”

  第5章(2)

  “文判爷,小的、小的——”失职的鬼差鬼脸惊恐,拖着铁链赶过来。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瞧,他不是正流露无辜与促狭,站在一旁看戏吗?见他责备地瞪视,还有脸挥挥手、扯扯笑,当作老友相见的招呼。

  “将她带下去,别再松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紧紧绞揪他衣袖的那只惨白小手,被他坚决却不失温柔的力道给扳开来,他以一抹微笑送她,并为她拭干满脸泪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结束。傻女孩,七世过后,重新开始,到时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没再挣扎,任由鬼差为她重新缚炼,沾泪长睫,丧气垂敛,望向文判,泪水成串奔流,压在身躯上的铁链,沉重得几乎教她无法站起身,最后是文判伸手搀扶她一把。

  “在这种鬼地方工作,你没疯掉真属难得。”勾陈的调侃,唤回文判目送女魂离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来,别替我增添烦恼?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满冷意,颇为不悦这段因勾陈胡来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话不说就往回跑?我不过是怜惜她被铁链缚得难受。”他最见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么回事?一脸委屈模样?”

  “生前看不破情关,立下誓约,愿以往后七世仅活二十芳龄,换取一世见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说道。

  “真不划算。”怎会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断了便断了,拿自己后世来当条件,不为下一世终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间?后世的自己若后悔了、不想了、不愿意了,或是爱上了别人,该怎么办呢?

  “是很不划算。”

  “你怎么好像在叹气?”很少见哦,这只鬼差心肠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见惯了世间种种爱恨嗔痴,看多了许多缘尽情断、不甘怨怼,他都无动于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觑他人的眼泪及哀号。

  他问过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却温雅微笑,喝着荼,摇着扇,说道:我毋须忍受,生离、死别,都是他人之事,我不过是旁观者,接渡亡者,送往来生。

  何时见过他为一条女魂而脸色微变?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里几丝轻烟划过,白扇入手,缓缓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与耳朵都生锈了。”才会错看错听他在叹气。

  “在下不会为任何一条魂体惋惜或欢欣。”

  “是吗?”勾陈也不啰嗦争论,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讨厌的精明。

  有或没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语在拼胜负。

  “狐神大人是来喝茶的吗?”文判虽唤他一声“狐神大人”,却毫无恭敬之心,转移话题的意味浓厚。

  “我来的确是想讨杯茶水,另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目的,与方才那只鬼妹妹情况有些类似,都是关于“语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这位老朋友吧。”勾陈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径自先走,勾陈麻利跟上,走过昏暗无日的地府小径,几簇鬼火照路,文判脚下无影,只有勾陈的影,长长拖曳在石阶。

  再行十步,来到一处小亭,里头已备妥茶水,文判与他双双入座。

  “问吧。”文判不与他客套,两人太熟,矫情的你来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传言九代子孙都短命,原因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诅咒。我觉得纳闷,何以她随口说说,你们地府便替她达成心愿,真的改写方家子孙命运,让他们一个一个活不过三十?”勾陈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说道。“你知道我在说谁吧?”文判记忆力过人,点个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尔拿出来作戏诓人,他哪需要翻览那本破书?每个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脑子里记下了。

  有时谁来探问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过代表着他在恶整那个谁,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罢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与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对他们感兴趣?”

  “是我家小银啦,她似乎喜欢方家的某人,又担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为方家破咒,身为哥哥,自然愿意替她跑这么一趟。”他真是一个溺爱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为自己觉得感动呐。

  “小银?”又是他的哪号知心女伴吧。

  “银色母貅,又美又可爱。我可不会把她带来给你看。”

  他也不想,好吗?文判睨他一眼,谁会像这只博爱神兽,见着女人便一副嘴脸,再者,他见人不见脸,只凭魂体辨识,五官美丑之于他,并无意义,魂体清澄污浊与否才重要。

  “喜欢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唤方不绝,可惜其名虽叫“不绝”,方家却仅到他为止,他死后,方家便正式绝后。”

  “不是说诅咒了九代吗?听说加算方不绝下去,不过才七代而已。”

  “方不绝并无子嗣,其妻逃婚之后,他未再娶,同年寿终,来不及为方家留下血脉。”

  “他这么短命?”这答案出乎勾陈的意料,他与银貅都以为还有两年。

  “二十八岁又四个月零七日。为救一名小乞丐,丧命于车轮下……应该说,伤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运,跌出去时,重击到头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诅咒应验吧。所以我才来问,为何你们因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窜改生死簿,用那么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绝收拾起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他勾陈不会被轻易唬弄过去,这种死法,很牵强呐。

  “狐神大人此话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寿终正寝,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杀身亡,有人,连吃颗汤圆都会噎死,死法五花八门,真要全说齐,更不可思议的都有,方不绝命中注定那一劫逃脱不过,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认勾陈扣下的罪名,何谓富改?这种指控很伤人。

  “文判,说实话吧,你知道的,没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在这早留个十天半个月,我也无妨,反正我最近闲,跟久违没见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应该颇有乐趣——”

  明明不是恫吓,对文判却是最有效的威胁。

  他只希望勾陈马上滚。

  “……方家男丁寿短,并不是诅咒缘故。”文判终于坦言:“应该说,不全是因为诅咒。”

  文判独特的嗓音,温醇中却带有冷情,冷情间又充满鬼魅幽幽之调,他缓缓道来,一阵阴风拂过,拂得勾陈颤起哆嗦,而真正让勾陈涌生鸡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着一句的陈述,他瞧都不瞧勾陈一眼,仿若自语喃喃。

  文判的说话声,混在风中,地府特有的凛冽强风袭来,使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语变得同样冰冷,勾陈越是听,越觉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机,文判倒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薄美的唇瓣,开开合合,脸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见紧张气息,若有谁远远看见亭中两人,会以为他们在闲聊着茶好香甜点好吃那些无关紧要之语。

  直至言尽,文判端杯轻啜,为自己润喉。

  “方家竟然是……”勾陈仍处于愕然中,方才听见的事实,出乎意料的……惊人。

  “所以上头藉此机会,要修正‘方家’这个错误,让他们活至三十,已经算是纵容与吞忍。”作了一出长达百年以上的戏,不过是不想落人口实,否则真要收拾方家,何须耗时耗力?

  “看来我家小银要难过好一阵子了……”勾陈失去笑容,皱起漂亮双眉,为了方不绝早已注好的死讯。

  她一定会哭的,会哭得很凄惨。

  无论如何,劝银貅离开方家,离开方不绝,不插手方家之事,是当务之急。

  就让方家这样断绝了血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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