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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唇角勾勒起清浅的冷笑,在那段恶梦似的日子里,他与他凭己之力逃了出来,也立下誓言,绝不再让人爬到头顶欺陵。

  「他并非刻意为难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寻找他此生错过的东西。」白云合目光瞥过那道融合於夜色中,朝他们走来的绝黑。「他不是个会暗自生闷气的人,你毋需去胡乱猜想他的种种反应。说穿了,当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他像个认真的夫子在教导学生般,「你就狠狠补上一脚,让他越发失控。」

  怜我被他的反应逗笑,银铃似的清音回荡其间,「阎王门里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对他,我可不敢。」

  「你现在有个练习的好时机,大哥。」白云合前一句是笑著对她说,後一句却朝著她身後唤道。

  怜我怔忡,没有转回身印证阎罗是否真的出现。在她无法视察的身後死角并未传来任何声响,连呼吸声也不曾听闻。

  「我困了。」白云合谈笑自若,摆摆袖,「不陪你们两位了。」旋身,白袂优雅步出她的视线范围。

  他真的在後方吗?还是二爷戏弄她?

  他若真立於身後,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凌厉绿玉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开口便问。

  她没拨开蔽眼掌心,反问:「你呢?」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练套剑法如何?」

  她颔首,随著他来到湖心的武试场。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话,两人各自取剑,她随他动,如鱼泅水般的剑身荡漾道道白光。这套剑法既轻又柔,完全唤不著任何肃杀之气,倒像单为强身健体而创的武艺。

  他停下动作,她依旧舞著剑,重新演练一遍。

  阎罗倏地展开攻势,剑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来。她应变不及,大退数步,站稳下盘才回敬他的突击。

  他以曾经教过她的数套剑法合并,变化多端、诡谲莫测。

  她防御吃力,无力反击,节节败退。

  他未使出全力,仅想逼出她的极限。

  同样的剑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异的力道及熟练度,最後一道剑气将她扫倒於地,散扬的大半青丝全数浸染於冰冷湖水,足见她差点掉入寒彻心骨水里的险势。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呿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著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著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著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於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於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於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後,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後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著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後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著大斧到屋後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头、涕泪纵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脱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後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於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麽!?」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著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麽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滚!」他恶声咆哮著,「弟弟」无辜地扁著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我好痛……」许久,「弟弟」嗫嚅道。

  「痛不会去擦药吗!?」他厌恶皱眉,这种富家少爷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伤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呿!

  「我擦不到……你帮我……」名义上的「弟弟」得寸进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裤角。

  「白家奴仆多的是,找别人去!」他不留情挥开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松开手,继续坐在他耳畔以哭声荼毒他的耳,一声声指控著他的冷血及无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帮你擦!擦完就滚!把伤口露出来!」要是伤口比他的指甲来得小,他很乐意代劳亲自动手痛扁「弟弟」一顿。

  「弟弟」破涕为笑,放掉颈间缠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不过摊掌十指大小的乳白後背,纵横十几二十条留著半乾血迹或青紫的鞭痕,触目惊心的狠毒力道彷佛存心要将小男孩活活打死。而点缀其间的是诸多陈旧的鞭痕,足见这次绝非先例。

  「到我房里去。」他半拖半拉地领著「弟弟」来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药瓶,缓缓问道:「是谁打你?」

  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统少爷,谁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

  「很多人……」趴在两块简陋木板拼凑而成的床,「弟弟」偏著头,思及每张狰狞的脸孔,最後决定以三个字来替代所有人。

  金创药敷上伤处,疼得「弟弟」龇牙咧嘴。

  「很多人是指谁?」

  「大娘、叔叔、小福婶、白管事、翠姨……还有大相也欺负我。」

  大相是白家买来的长工,平日胆小怕事,却敢挑软柿子欺负?看来他在明里被欺陵,而「弟弟」在暗里被折磨。

  「这次是谁拿鞭子抽你?」当他提及鞭子时,明显感觉到伏卧床铺的身子剧烈颤抖。

  「大娘……」

  「前几次也是她?」

  「弟弟」点头又摇头,「有几次她没有动手,是叔叔打的。」

  「为什麽打你?」他取来乾净白巾,一圈圈缠绕「弟弟」的身躯。

  「因为我不乖。」

  「怎麽个不乖?」

  「我想娘,所以不乖。」垂头丧气的「弟弟」委屈地抿著嘴,「他们说不可以想娘,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所以他们才打我……」

  藉口!只不过是想找个藉口鞭打人,跟乖不乖压根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娘?哥。」水灵灵的眸子一转,称呼也跟著改变,「弟弟」自问自答:「一定也很想,因为大娘和叔叔也常打你。」

  「谁是你哥?少乱叫!而且我才不会想那个女人!」

  「小福婶说咱们是兄弟呀!」他忙不迭解释。

  「你姓『白』,我可不是。」他傲然别开头,换来「弟弟」疑惑不解的目光。

  半晌,他抽掉「弟弟」吮含嘴里的拇指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弟弟」露出笑,在府里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名,好不容易有人发问了,他鼓足中气大声念出:「那个贱女人生的贱儿子。」

  他一听,身躯向前扑倒,回头赏「弟弟」一个大白眼。敢情这天真的小白痴将别人辱骂的词汇当成自己的姓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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