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睫一扬,发现有几颗脑袋瓜在巷口探头探脑,似乎听到巷底传出古怪声响。
不行!
这是寒春绪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时候就该安安静静,不能教谁闯进去,要是发现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冲去,大伙儿眼睛不由自主全盯着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边摆满卖字画、卖杂货的摊头。
她在一处贩卖小乐器的摊子上随手抓了个铃鼓,问也不问价钱,便把钱袋中最后一块碎银抛给老板。
“咦?这、这太多了!等等,咱还得找钱啊!”
她没空理会,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头乌丽发丝蓦然而下,圈托着她的小巧脸蛋。
“……是个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儿来的小姑娘,眼睛挺水灵的呀!把脸抹干净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落魄成这模样?”
往巷底张望的百姓们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摇动铃鼓,开嗓卖唱,兼起步而舞,没谁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样落不落魄。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
这岂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哟!小姑娘唱情曲,情窦初开吗?有那么点儿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爷听得开怀,赏钱少不了你。”
她歌声细腻,时而清脆,时而婉转。
她唱的情曲,词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们时常唱着,她们还说,没谁不爱这种柔软挑情的曲调儿。
她会唱。她能唱。她记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问题,只要这些人专注在她身上,别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翩相蹭。
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架上相偎定。
觑了动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该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铃鼓时摇时拍,小小一个乐器被她变化出好几种玩法。
分分付付约定偷期话,冥冥悄悄轻将门儿压。
潜潜等等立在花阴下,战战兢兢把不住心儿怕。
转过海棠轩,映着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胆天来大。
围观的人渐多,她连唱不歇。
第2章(2)
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里唱到喉儿都干了,忽而听到一名妇人骂道——
“下贱东西!谁家的孩子,还要不要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在大街上唱这什么歌?能听吗?要这么卖唱,干脆到妓馆去唱,那里挣的钱还多些!”妇人扯着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骂,君霁华白着脸,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紧扣铃鼓。
卖唱……是了,她现下是在卖唱,还得做完全套。
赶紧稳住心绪,她深吸口气,将铃鼓反面朝上端着,抵到围观的那些人面前。
“谢谢大爷们赏钱。谢谢打赏。谢谢……谢谢……谢谢这位爷……”她不断道谢,不断弯腰鞠躬,但真正掏钱出来的人没几个,大伙儿一见她铃鼓抵过来,纷纷走避,眨眼间竟走得一干二净。
孤伶伶在巷口站了会儿,从闹腾到无人理睬,这一下子,她只觉迷惘。
她这是在干什么……
啊!寒春绪!
脑中一凛,蓦然回过神,她转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甫回眸,就见一头灰白发的青年立在不远处,模样有些狼狈,看得出来刚跟人大干一场,但他双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
“我听到你唱曲,很好听。”寒春绪突然道。
君霁华怔忡着,张开嘴,欲唤唤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
她丢开铃鼓跑向他,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紧紧揪住他的衣,紧紧闭眸,抱着他边哭边喃。
“你没事……寒春绪,你好好的,没事……好好的,没事……”
那记冲撞直直过来,寒春绪被紧紧扑抱,即便身上的伤被撞痛了,却丝毫没想推开她。他的心狂跳,回抱着她,将她带进小三合院。
两人就坐在檐下小阶,她坐在他怀里流泪,十指仍揪紧他的衣。
“为什么不走?”他沉声问,扳起她的脸。
“我叫你走,你就该逃得远远的,把自己藏好,为什么还跑去巷口卖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经过,认出你吗?”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觉迷惑不能置信。
君霁华好努力才挤出声音。“……这儿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这里是你的……我从柜子里找出来穿的男孩衣袄和那顶布帽上,都绣有你的名字……”她掀开衣摆一小角,露出“春绪”小小二字的红线绣。“这是你娘亲帮你缝制的衣服,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让它闹鬼,好用来藏身,不能让谁识破机关……”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来,好响,闹得很凶……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让谁进来……”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霁华红着脸,没答话,寒春绪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时此刻,他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强而有力,突然间左胸一悸,冲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兴瞬消,忽又咚地一响,像有什么东西借由那股冲撞投进心田,直直朝深处沉落。
他胸中大动,也震得他背脊颤麻。
这小姑娘在跟他讲义气!
怎会这样?
而他……他被震得七荤八素,心口热烫,脑中轰轰响!
怎会这样?!
一个念头浮出,先是模糊,然后清晰,悬着、转着,委实难定……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不能,不能够的……他没办法将她带在身边,现在的他还不成气候,力量太单薄,且身在险境,跟他在一块儿,她只会吃苦受罪,若再遇险,他没把握能护她周全,而她这朵洁白娇嫩的小花,如何能撑过江湖风雨?
他不能带走她。
好半晌过去,他低哑又道:“你说这是我家?哼,什么家?这个家早已破亡,我没有家。”
他放开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难测。“那几个人寻到此处来,有两个负伤跑了,我窝在这儿的事肯定要泄漏出去,一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赶过来,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须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决,他的这个窝怕也没办法再窝下去。
他不能带走她。那么,她能去哪里?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脑中纷乱,只知她必须走。
君霁华抓起袖子擦泪,哭得红红的脸蛋一听到他要走了,瞬间又变苍白。
神智陡地清醒几分,发现自个儿竟赖在他怀里,她有些慌急地推开他的胸膛,离开那个怀抱后,她温驯而安静地坐在阶上。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这里没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们……他们见我在这儿,不会对付我的。”
“天真!”他差点要骂她混帐兼愚蠢了。
君霁华也不驳他,两手交握搁在膝上,垂下那几是一掐就断的细颈。
寒春绪从未有一刻如此踌躇不定。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不能!
他头一甩,倏然起身,修长有力的身影将纤瘦的她完全笼罩。
他瞪着她的头顶心,少掉布帽罩裹,青丝柔泻,覆着她双腮,他看不到她此时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见为净,他就不会多想,就能心狠。
“随便你!”他咬牙切齿地抛下话,旋身便走。
身后并无人唤他,他走不到五步却停住,顿了顿,再次踅回她面前。
对他去而复返的举止,君霁华不禁抬起头,小小脸蛋上,眉眸间的惊惶犹在,此时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个微鼓的小束袋,丢在她膝上。“这几日,你替我买药又备吃食,这袋碎银抵给你,咱们……两清。”道完,他别开脸,举步又走。
钱袋挺沉的,君霁华两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说话,说个几句也好,但茫然无头绪,心口沉郁,张嘴不能言语。
蓦地——
“混帐!
听到一声厉骂,她看着那头灰白发发狠般一甩,那道发弧还没完全落下,寒春绪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你……”是要讨回银子吗?她微微举高手里的钱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怀,挟抱着。
“……你、你带我去哪里?”他面色太过凝肃,君霁华越看越惊,本能地想闪躲,却已无法躲开。
她听到他冷硬回答——
“带你回‘天香院’!”
***
君霁华终于明白,她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变成一头小野兽。
当寒春绪强行将她挟回“天香院”,抱着她翻墙跃进院内山石园时,她的两排细齿已在那只试图掩住她嘴巴的大手上,狠狠咬出血痕,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