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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山镇山明水秀,他搬来很好呀!我们帮他找地盖房子,落成那天我再送他家一对大花瓶!”

  鸡同鸭讲。不,是顾左右而言它。莫离青感觉到这个小妹子……唉,真的不小了,他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她了。

  “白颢然一直说离青哥哥有眼光,我说,那还用你说!”窦云霓笑意甜美。“有人夸离青哥哥,我就很开心;可石大爷倒埋怨你呢,他写给爹的信,我都看了。”

  “你就再做一套‘吃饭的家伙’卖他吧。”莫离青知道是这桩事,露出笑容。“我讲吴山白瓷的特点,顺便给他瞧瞧,他就想要了。”

  “你怎不卖他呢?他出价从一百两加到五百两,你发财了。”

  “我还要拿来吃饭,卖掉就饿肚子了。”

  “哈哈!”她好乐,一双明眸更显水亮。“我不做了,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吃饭的家伙’,只给离青哥哥的。”

  莫离青又说不出话来了。

  “我那天见你回来很欢喜,只顾着看礼物,忘了问你出门累不累。”窦云霓瞧着他不自在的神色,声调转为软腻。

  “不累。”

  “喜欢我缝给你的新被吗?”

  “旧的还可以用,怎就换新了?”

  “喜不喜欢嘛?”

  “盖着很暖和。”

  “嘻嘻。”窦云霓娇笑如铃,长长的羽睫眨了眨。“你怎不坐呀?我老抬头看你,很累耶。去,去你小桌那边坐。”

  “云霓,今天我来,是说正经事。”莫离青往桌面放下一个银红色香包。“这个。”

  “被你发现了!”窦云霓吐了小舌,一副做错事被抓到的模样。

  由于她刚出生时哭个不停,是一个师父送了一张符才让她止住啼哭,后来娘亲便用油纸裹好符咒,缝了这个香包给她随身配戴。

  她懂事后,将香包放在枕下,夜夜伴她入眠;这回她趁送他“吃饭的家伙”,将香包放在檀木盒底,上面铺了木片隔板和丝绒衬垫,不拿开来根本无从知晓盒底藏了这宝物。

  “还你,这我不能拿。”莫离青又道。

  “给就给了,这是制伏小儿夜哭的玩意儿,我早不乱哭了,还要这做啥呀。”她拿指头推开香包。

  “我也不夜哭啊,云霓你快收起来。”他很无奈。

  “才不是制你夜哭,给你就是了。”

  “这是灵符,保佑你平安长大,怎随便给人了?”

  “这符不灵了,我都长大了,还保佑什么?”

  “既然不灵,你怎么拿来给人,没有诚意。”

  “嘻!那可不一样。和尚的符咒过了十七年,我不哭,也长大了,灵力当然消失;可这回云霓仙姑亲自在佛前祝祷加持,又灵了。”

  “哎,你呀!”莫离青啼笑皆非,只得再道:“你给了我,要是伯母问起,你怎么说?”

  “我就说给离青哥哥了呀。而且娘早忘了,她后来求给我的护身符才多呢,一天配上一个,一个月也戴不完。”

  “我还是不能拿。”

  莫离青岂不知她暗藏这件小物的真正涵义。问题不在于这符灵不灵,而是香包曾由她贴身佩戴,又曾夜夜放在她的枕下长达十七年,已是渗进了她的呼息和馨香,然后再来陪伴他!

  “离青哥哥不好意思拿,那我们以物易物好了,你的彩石给我。”

  “咦!以前我瞧着喜欢,你老说要给我,怎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她赠香包,他送彩石,这……几乎是交换信物了。莫离青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推磨,怎么转都转不开云霓这个圈。

  “好凶!”窦云霓不理他,转过身去。“我好忙,离青哥哥,你回去坐好啦,喝口茶,看看书。”

  “小姐!开窑了!”小学徒在门外喊道:“唐师傅请你过去。”

  “好,这就去。”窦云霓起身,左手握住莫离青的右腕,右手拿了香包塞进他掌心,笑道:“收好喔,可不能弄丢,当作你帮我保管。”

  她都这么说了,他只能望定她慧黠的笑容,握紧了香包。

  “你桌子堆了一些东西,快去收拾干净。”

  她说完便转身跑开,扬起的裙摆飘呀飘,有如波涛向他袭来。

  莫离青摊开手掌,凝看香包片刻,这才无可奈何地收进怀里。

  走到他平日写字的桌边,桌面并没有散乱堆放东西,而是由两尊小泥娃娃压住一张纸--这就是她一直要他过来的原因?

  一个是他,一个是云霓;他的沉稳,她的美丽,特征明显,维妙维肖,肩并肩,排排站,彼此垂下的左右手几乎碰到一块儿。

  他轻按泥娃娃,轻轻抽起纸笺,上头是云霓再怎么练还是显得稚气的笔迹,以致于需在瓷器题字落款时,往往皆由他代劳。

  一看文字,他心头猛跳一下,忙扶住桌子,再定下心神,慢慢读了下去;在这秋凉的天气里,他身体热了起来。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元代管道升写给丈夫赵孟俯的我侬词。他曾找来很多有关陶瓷的诗词,教她体会文人描述瓷器的佳句,却刻意忽略这阕简单易懂的小曲。

  她还是看到了,还抄给他看,用心再明显不过。

  他再也不能当作是小妹子天真直爽,总爱拿有趣的事物向他献宝。

  他握住纸笺,坐了下来,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排泥娃娃。

  那是云霓随手捏、随手放到他的窗边,干裂了就丢掉,时时替换,什么样的娃娃都有,其中一尊是一个打坐的小沙弥,两手还交迭在腹前,坐姿端正,却转头咧开憨笑,跟停在肩头的一只小雀鸟说话。

  本该静心修行,可他的心,为何定不下来了?

  第4章(1)

  秋凉的午后,窦我陶趁女儿和师傅讨论新瓷的式样,没空找她的离青哥哥,便换他找了莫离青过来。

  “离青,我先让你知道,我已经跟洪城的白老爷说好了,明年春天就给云霓和颢然订亲,最迟年底就会成亲。”

  “这很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几年很多人跟我们夫妻说你的婚事,你既然没打算,我也不勉强,但你总不能就这样打光棍下去吧?”

  “老爷,离青目前无意婚事,多谢关心。”

  “云霓耽搁了你这么多年,我很过意不去。”窦我陶坐在上位,没有一丝过意不去的脸色,还是摆足了大老爷派头。“我都要嫁女儿了,你再不成亲,有个自己的家,你知道云霓那性子,八成要你一起陪嫁。”

  “我会跟她说清楚,改掉她的孩子脾气。”

  “我看你还是快快成亲,免得她想出什么主意绊住你。你知道隔壁村的王员外吧,我们常常往来,他女儿今年十八,相貌端正,温柔贤淑,我会给你一个宝家窑的管事职份,也不委屈她嫁过来了。”

  “老爷,我要离开窦家窑。”

  “什么?!”窦我陶瞪大铜铃眼。“你要去哪里?”

  “我离乡十几年,想回去看看。”

  “还会回来吗?”

  “有空的话,偶尔回来作客吧。”

  窦我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打从这小子来了以后,他每年都会问他什么时候走。小子是想走,女儿却不给他走,后来他也不问了,只能认命留下这小子;如今他要走,还暗示不回来,他总算可以放心安排云霓的婚事,忧的却是云霓肯让他走吗?

  “云霓那边你怎么说?”

  “不说了。”

  “你不说,叫我怎么跟她说?”窦我陶最怕女儿发脾气了。

  “我还是会跟她说我要回乡;至于离开后,我会写信跟她报平安,过几个月后,慢慢就不写了。”

  慢慢地,一步步地离开云霓,这是他唯一想到最不伤害她的方式。

  人走远了,时空分隔,旧情便淡了,她总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她都准备嫁人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慢慢写,要写到什么时候?”

  “我会说,我已经在家乡娶妻生子。”

  “很好。”窦我陶点头,头一次赞同他的说法。“我再送你盘缠,给你一点做小生意的本钱,当作是这十二年来的酬劳。”

  “谢谢老爷。”

  “你该不会还想出家吧?”那过度安静的神情让窦我陶突感不安。

  “随缘。”

  窦我陶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莫离青出家与否,不关他的事,最重要的是,这小子踏得出窦家窑一步吗?

  莫离青即将离开窦家窑的消息传出,人人提心吊胆,每天偷看小姐的脸色,却见她还是照样笑,照样哼曲,照样蹦蹦跳跳,也照样拉着她的离青哥哥说话,只是……

  青花瓶十支画坏了八支,逼得师傅不得不赶快搬走,不给她画;拉出来的白瓷碗胚像水缸一样厚,师傅看了直摇头,干脆捣烂回胚泥。

  作坊的窗台也不再摆上新的泥娃娃,旧的泥娃娃干了,裂了,绷坏了,莫离青默默扫起泥土,丢到外头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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