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一长幕的纱帘外,她眉眼低敛,轻轻说了声。「公子,小姐的药煎好了。」
帘内是姑娘家香闺。
透过纱帘隐约觑见两抹身影——女子临窗而坐,脸朝外,男子则坐在离窗约三大步的一张花梨木椅上。
樊香实咬咬唇,硬着头皮欲再开口,里面已传来陆芳远淡静的声音——
「端进来。」
「是。」腾出一只手撩纱,她赶紧钻进去,把托盘搁在花梨木桌上。
雅轩内气太稀薄,薄到让人呼息窘迫,她胀红脸,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动……她瞄向窗边那名过分纤细的女子,后者散着一头青丝垂至腰间,侧颜清丽绝伦,即便病中,也美得惊人,只是美人此时一脸抑郁,淡色瑰唇紧紧抿着,眼眶似乎还有些红了……唉,害她也跟着心疼起来。
悄悄地、很费劲地用力调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静,气定神闲,小姐跟他闹,他也不怒,有时闹得凶些,亦不曾见他露出过厌烦表情。
在她记忆中,小姐跟公子闹得最凶的一次,是为了当多公子带她进「松涛居「的这住事。那时她心里很难过,第一次尝到被人讨厌的滋味,那样的厌恶完全没来由,她摸不着头绪,但若要头一甩,潇洒走人,却不知自己能走去哪里。
她是厚着脸皮住下来了,寄人篱下,就想讨个地方安身罢了。
只是这几年下来,小姐对她虽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懒得瞧一眼,倒也从未仗着主子的身分贱待她、刻薄她。
说实话,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从小就需调养,日日都需以汤药补气,药喝久了,对啥都没胃口,灶房那边就变着法子将药加入膳食里,小姐心情好时多少会吃些,要是又郁结于心,那就难说。
更可怜的是她冲着公子发脾气,若能激得公子变脸,或者她心里会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风不动的脾性,面对她的怒气,一贯的温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无力吧……可怜的、可怜的小姐……
唔,是说公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啦,许多时候确实管太多,照看得太过周全,小姐比她还长五岁呢,公子总把小姐当孩子管,真的是不对啊不对……
「阿实——」
「嗄?!」她浑身一震,差点跳起来,以为内心暗自编派公子的那些话被听见,待回过神,才发现自个儿偷瞄的行径早被主子逮个正着。
陆芳远神情未变,只淡淡道:「请你家小姐过来喝药。」
「啊?呃……是。」领命,她往窗边挪近。
坐在那儿的美人兀自恼着,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着头皮开口:「小姐,阿实端来刚煎好的药,还有一碗银耳红枣莲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诉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话。
这……非得这么玩她吗?
樊香实悄悄纠了一下秀眉,回眸望着陆芳远,呐呐道:「公子,小姐说……说……」
「阿实,问问你家小姐,要怎样她才肯喝药?」
她觉得……她家这位公子真玩上瘾了。
徐静的语气,温淡的神态,好似小姐想这么玩,他就舍命陪佳人,即便议事厅千里迢迢来了两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实过来问,那个——」
「我要出去透透气,我要骑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涛居』里!」殷菱歌突然紧声嚷着,搁在窗棱格上的纤指蓦地收紧。
房中静默下来。
樊香实望着那张几无血色的美颜,胸口抽了抽,有些难过。
唇微嚅,她想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听到的安慰话语,绝对不会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着自家公子直瞧,没察觉自个儿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无声的恳求。
仿佛在回应她的请求,陆芳远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药,好吗?」略顿。「喝完药再把莲子羹吃了?」
一会儿,殷菱歌终于转过脸容。「那……那师哥是答应了吗?」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着眼前男子。
「不答应成吗?」他嘴角扬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宠溺神气。
「师哥……」低幽唤着,眸光漾开水雾。
……所以,没她樊香实什么事了吧?
她静静退开一小步,再退开第二、第三小步,然后,她看见公子在此时端起托盘里那盅汤药,揭开白瓷盅盖,持着小匙, 起身走向泪光莹莹的小姐。
真没她的事了。
小姐闹脾气公子,总能好生安抚的。
深吸口气,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释重负了,抑或心头更沉……樊香实甩甩头不多想,悄悄退出纱帘外。
倘若心里没藏什么,就该头也不回走得潇洒,但是啊,她究竟是怎么了?走没几步,身子好似被无形的力劲扯住,扯得她不禁顿住步伐,还怔怔回眸。
于是,怔怔回眸,怔怔看着。
朦胧纱帘内,男子已去到姑娘身边,他站着,她坐着,他舀起热呼呼的药汁吹凉,亲自喂食,她温驯张嘴,慢慢啜饮。如此一匙接着一匙,直到瓷盅内的汤药完全喂尽。
那抹颀长清俊的身影一转,正要拿来那碗莲子羹,坐在窗边的美人儿突然扑进他怀里,未语泪先流,而泪水一落,又哪里需要言语?她抱住他呜呜轻泣。
哭声透出纱帘,男子的叹息也透将出来。
樊香实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泪,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对公子发脾气,过后,小姐便觉内疚,总懊恼得要命。
每每见他们冲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冲突,她的心也跟着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纱帘内的景象让她双眼泛热,想别开眼,心被牵扯着,怎么也撇不开脸。
有时,她也想毫无顾忌地扑进某个人怀里,像似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永远有一副宽阔且强壮的胸膛供她尽情依偎……她是羡慕小姐呀!尽管同情小姐,却也羡慕着她。
立在纱帘外发怔,小脑袋瓜是万千思绪又思绪万千,蓦地,纱帘内那男子头一抬,往她这儿瞧来。
她心头一震,面颊猛地发烫,被腾腾升起的体热搅得头发昏。
他在看她,怀里拥着轻泣的小姐,他却在看她。
虽隔着纱帘,那双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惊,似汇聚着太多东西,却深幽幽不见底,然而她道行太浅,没办法辨识。
她脸红心热。
一些藏在心底深处、连她自个儿都尚未弄清楚的东西突然之间蠢蠢欲动。
这一动,有什么如潮浪般涌来,一波接连一波,无情且多情地拍击。
她被这股无名大浪兜头罩下,罩得头晕目眩,泪水都快不争气地冒出眼眶,忽觉得心醉且心虚,再不敢多看。
她后退再后退,然后踅身,快步离开雅轩。
第3章(2)
入夜。山风张扬起来。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风中挟带林海间自然腥味的爽冽气味,若仔细品嗅,还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层石阶。
石阶尽头有条切入云杉林的小土道,过了杉林就是温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无数座温泉群,这座温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荡」,因此处野生着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树种多生长在温暖湿热之地,「松涛居」位处高山,本不利于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温泉群,也不知当年山风打哪儿吹来第一粒种籽,从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丛。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润嫩含香。
白天时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桠上,不争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
夜晚到来,合掩的花瓣羞羞开启。
香气从淡微一转馥浓,中夜倾尽,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实常常被迷得忘记离开。
钻进花丛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桠垂得极低,小白花开在她的四周。
躺在这个小所在仰望穹苍,明月如玉盘,皎亮逼人,仿佛那月华具有生命,温润似佳人,能倾听亦能慰藉。
哗啦——
有水声!
她心头一跳,快睡着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声表示有人进温泉池,而「夜合荡」是公子特意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这么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会在这个时候进「夜合荡」的……唉,不是公子还能是谁?
她内心挣扎了片刻,仍轻手轻脚蹭蹭蹭,匍匐前进,然后用两指压低横在眼前的绿叶与枝桠——
「夜合荡」里,男人光裸身躯背对她。
泉水漫至他腰际,月辉洒在他道劲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宽,腰板瘦削,当那修长身躯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时,一头直长乌丝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动了坐向,于是面庞坐转过来,宽额、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极匀称又极清俊的轮廓,此时他轻掩长睫,睫毛微翘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显得……显得……柔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