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卖包子营生的,就算有两下子,厨艺怎么样也好不过煮了二十几年的厨娘吧?她应当听得出他这要求有多无理,不可能答应的。穆弘儒笃定的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忻桐几乎是想都没想便用力一点头。「我答应。」
「好啊!好啊!」穆丞开心的又叫又跳。
想不到她的毫不犹豫,反倒让穆弘儒呆了。末了,他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好吧,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准备,届时你的脚伤应该也比较好了,再请你做一桌菜出来。」他摇着头,办法用尽了,只能转身回书房。
至于丞儿,就扔在这里给他的忻桐姐姐好了,反正这小子非包子不吃,他这爹已经不想管了。
只不过,这两大一小彼此都没发现今天的对话,究竟隐藏了什么天大的误会。
穆弘儒给了忻桐十天的时间,但他每早出门前,都会见到她在府里练习走路,在他看来很痛的动作,她却总是笑脸迎人的边做边和每个路过的人道早。
就连他自己,才这么几天过去,如今出门前耳里不听到她那声清脆的「大人早,出门好走。」都觉得挺不习惯。
而他从衙门回来后,也总是看到儿子和她黏在一起,跟前跟后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笑声阵阵、生气盎然。他都不知府里有多久没听到这么有朝气的声音了。
他坐在书房里,一边听着窗外偶尔飘来的笑语,凉风吹拂进屋内,令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笔,脸上严厉的线条也放松了些。
究竟他为什么要每时每刻都在忙?这个时候,再怎么勤政爱民,心思也会想休息一下吧。
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忻桐仿佛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他索性推了门出去,往笑语声的方向走去。
巡抚府邸不大,就是一个三进的房子,围墙甚至与隔壁黄大人家共享,连厨房都相邻甚近。
唯一多出来的,是巡抚的宅邸有着菜园与后院的花园,不过从他的书房出发,也得拐几个弯才能来到后院。
此际,映入眼帘的画面,令穆弘儒一向锐利的眼神也不期然温柔起来——
只见他儿子蒙眼在院子的草地上跑着,和婢女们玩着游戏,像个真正的小孩。
并非说丞儿不是小孩,只是儿子以往的表现总是骄傲又封闭,很少会这样和人打成一片。如今看到丞儿的笑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到孩子这么真心的笑容了。
忻桐坐在一旁,发话告诉穆丞该往左跑还是往右跑,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连穆弘儒都有些欣羡地想加入参与。
可他转念一想,现在不应该是丞儿刚读完经书、习书法的时间,怎么会在这里跑呢?
思绪至此,他脸又沉了下去,才要发话制止儿子继续玩,忻桐的声音突然就从身边响起。
「大人。」她巧笑倩兮,步伐一拐一拐地来到他身边,「您刚从衙门回来吗?真是辛苦了。」
他的眉头仍紧紧揽着。「丞儿怎么没在房里习书法,而在这里玩?他是不是又骗你带他——」
「我知道现在是他习书法的时间,只是我觉得……」忻桐头一偏,像在思考什么难题,最后她干脆换个说法。「大人,我想问问你,你小时候在府里,是怎么安排学习的?」
「我小时候?」穆弘儒心想自己该给儿子一个榜样,便正了脸色道:「早上起床读经史子集到中午,午憩半个时辰后,习书法两个时辰,再练习写诗撰文……」
「都没有玩乐的时间吗?」她好奇地问。
「书都读不完了,哪有时间玩乐?」他一直很不认同自己的天才之名。他的智慧与见识是苦读而来的,天赋只占了小部分的因素。
「那……大人觉得快乐吗?」她浅浅一笑,纤手指着草地那里正在哈哈大笑的穆丞。「曾经像那样笑过吗?」
穆弘儒顺着她的手势望向自己的儿子,儿子那副快乐无忧的模样,令他心头一动。
自己从小到大似乎从没这么开心过,小时候的印象也几乎都在书本里度过,但究竟是他自己爱这么读书,还是因长辈、家风的要求令他必须这么读书,他自己都弄不清了。
所以他快乐吗?答案显而易见,他一时无语。
第2章(2)
「我问清了穆丞的操课,几乎和大人差不多,但我怀疑对一个正好玩的孩童而言,这样的功课是不是过重了?不如适时地让他玩一玩,否则硬困住他,反而造成反效果。」
她的声音软软的却很有说服力,而她唇畔的梨涡总似有若无地带起她的笑容,即便说的话是有些劝谏的成分在,听了却仍令人心里舒服。
「大人从小苦读,从不玩乐,当官之后每日公忙,为了百姓奋不顾身,全然没有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忙碌永远没有终点……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太辛苦了?」
或许她也是心疼他吧?住到穆府里才没几天,她便发现他醒着的时间几乎都在工作,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全不知道,和穆丞甚至鲜有交集——通常都是必须教训孩子的时候,他才会拨出一点时间。
日复一日这么过,就算是圣人也受不了啊!他究竟给自己扛了多少责任?背了多少压力?
「身为人民的父母官,大人懂得苦民所苦,但你知道乐民所乐吗?」她深深地望着他,眼中光芒柔和,不知隐含着什么。「刚则易折,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大家都不希望你太快就累倒了,你明白吗?」
穆弘儒有些讶异她居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一针见血,刺中他近来因公事繁忙而有些心力交瘁的心境。然而被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她轻易看穿,又令他有些不服。
「但也不能成天什么都不做,恣意玩乐。」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我给了你十天准备,却从未见你有什么动作,这样不也是太过放纵了?」
「大人不是我,怎知我没有动作?」她仍盈盈笑着,一点也不受他挑衅的话语影响。「何况我对自己十天后的表现有信心,所以能用轻松的步调应对;反观大人天天眉头深锁、忙碌不堪,一点儿也不能放松,难道大人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吗?」
第一次,穆弘儒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她这番言词虽然温言软语,却字字见血。
忻桐淡淡一笑,眼光放回穆丞身上。「让他玩吧,大人。」
她没说的是——你也放过自己吧,大人。
然而,穆弘儒却清楚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在担心他,却又碍于他几十年来的固执而难以直言,只好用这种迂回方式令他醒悟。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非常聪慧,也很清楚人心,他当初认为她只是个卖包子的民女,真是看走眼了。
「好,就让他玩吧。」他终于松了口,但眼底仍有丝不妥协。「不过也不能让他荒废了功课。」
「谢谢大人。」他最后也愿意放过自己了吗?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望向他的眼波温柔,几乎都要让他不小心沉溺。
或许是午后的日光太过耀眼,他居然有些看痴了。
九天过去,明日就是忻桐将要大展厨艺的一天了,穆弘儒却没由来的越来越焦躁。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担心她若成功,他便需依约娶她,而是看她镇日悠闲养病,完全没有准备的样子,让他怕她会在明天出个大糗。
可是,她出了大糗不是正合他的意?正好可将她送回家卖包子去,老死不相往来。
但若真是如此,丞儿约莫会变得更加落寞,甚至可能变成更孤僻的怪小子;府里再也听不到笑语阵阵,恢复一片死寂;甚至是他自己,光是这么想象,都觉得无边的寂寞席卷而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烦得公文也看不下去,索性推案而起,到房门外走走——这已经是近十天来不知第几次,他得放下手上工作到外头透口气了,不然他一定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烦死。
穆弘儒又是本能地往后院方向走,想看看她和穆丞在做什么。如今他不再完全禁止儿子玩乐,也或许是因为有她在一旁顾着,他很放心。儿子近来也似乎比较安分,不会再无时无刻搞出什么花样或诡计要他去善后。
这也算是好事吧?如果留她在府里,他是不是会更无后顾之忧?
甩了甩头,穆弘儒要自己别再遐想。就连亡妻那么贤良淑德的女人,死后也没像这几天让他这么牵肠挂肚……呃,原来他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男人吗?
再拐个弯,便是后院了,一个清脆娇美的女声以及童稚的声音,在花园里悠闲地交谈着。他不由得定住脚步,凝神细听起来。
「姐姐,明天你就要煮菜给大家吃了,你不担心吗?」
「还好。你替姐姐担心吗?」
「才不会呢!姐姐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姐姐就能和丞儿一直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