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是。
没有现实的逼迫、环境的压力,他能够畅然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他真正爱的、真正想做的。
他是用他的生命热爱他的小提琴。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音乐会说话,爱与不爱、投入几分,由他拉琴的姿态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澎湃的生命力,他在音乐里活了过来。
所以在人生最绝望的谷底,他拉琴,感觉自己并非一无所有,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还有他的音乐。
我似乎有些懂了。
琴音一停,他望向我,我也安静望回去。
「是韦瓦第的『四季协奏曲』……『冬』?」不是太肯定,怕闹出笑话,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完全能感受到乐声中传递的萧索寒凉、狂风骤雨的氛围,对比此时的天气,还真是应景。
他眼神闪过一抹错愕,大概是没料到我真的会和他讨论起来吧,彷佛我们现在不是在便利商店门口,而是置身于国家音乐厅里接受古典乐的熏陶。
他回神得很快,旋即别过脸,懒得理我了。
「为什么这么做?」反正他摆明了不想理人,为了找话题,不如闲着来问一下好了,印证我的猜测对不对。
「酬谢忠实观众啊。妳笑话看够了吗?」
原来他知道。
「加上这一次,你知道我们见过几次吗?」
「四次。」
还真的知道!我以为他根本没留意……
如今近看,那张抿着薄唇、带点疏离清冷的侧容,益发像那个人……倏地,我心房一紧,泛起几近疼痛的酸楚感。
他似是有些恼了。「妳老盯着我瞧,到底是在看什么!」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去?」来不及思索,话已经溜出口。
他一眼狠瞪过来。「妳把我当成什么了?」
牛郎吗?我猜他是这样想的。
他到底是被多少饥渴熟女吃过豆腐,才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啧,可怜的孩子。
迎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坦然回应。「想到哪里去了?我没那么随便,你也没有,何必看轻自己?」
他神色和缓了些。「不然妳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无处可去,不是吗?暂时住到我那里只是权宜之计,等你找到住处,随时可以搬走,没人会拦你。」
「妳又为什么要帮我?我们甚至不认识。」
「如果我说我是童子军,这个理由可以被接受吗?」
「当然不行。」
我耸耸肩。「齐隽,X大音乐系高材生,今年刚毕业,我说的对不对?」又不是脑袋坏掉,一无所知我敢开这个口吗?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企图,所以也没那个闲工夫去调查你。基本上,你得喊我一声学姊。」有几次回学校找杨季楚,对他曾惊鸿一瞥,也听音乐系的教授提过,关于他的天分云云的小八卦,很可惜孤儿出身,没什么本钱深造,否则成就不可限量。
天分与努力他都有了,要成功真的不难,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若是帮他一把,可以成就一个人才,我并不排斥。
「如果日行一善不够,再加个人不亲土亲吧。」好歹同一所大学,照顾一下学弟——虽然是不同系、相差五届、关系一整个远到天边去的学弟。
他侧眸打量我,似在评估我话中的可信度。
「这对妳又有什么好处?」
第1章(2)
一定要有好处吗?可怜的孩子,这辈子接受过的温情恐怕少得连人性美好面都无法相信。
我有些同情地想,嘴上自有意识地回应。「当然不会没有理由,今天我所付出的每一分,举凡房租水电,都会一一列示清单,以合理的投资报酬率计算,将来一定会向你取响应有的报酬利益。」
唉,果然在商场上打滚个几年,讲话都机车起来了,完全把人当成一项值得投资的商品秤斤论两,明明原意并非如此。
但是回头想想,不这样说他必然不会接受,虽然认识不深,倒也看得出此人性傲。我这见人说人话的功力,已经进化到无须思考便能自行启动的地步了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反正情况已经不会再更糟了,信我一次对现在的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你是要给自己一次机会,还是情愿继续为生活而折辱尊严、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一辈子就这样?」
说完,我安静地等着他作出决定。
能说的我都说了,最多也就这样了,他若摇头,我也不勉强,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帮人还要拉低身段求他接受,这么自贬身价的事我可做不来。
我想,他是聪明人,也或许是现实磨掉了他太多的坚持,他并没有思考太久便有了决定,默默起身提行李。
「今天太晚了,先住我这里,过两天有空我会再另外帮你安排住处。你对住的地方有什么特别需求吗?」
「……没有。」
我先帮忙他将私人物品搬进屋,安置在客房。
他的行李并不多,两个人一趟就能搬完,说穿了也与孑然一身没太大差距了。
一切打点妥当,我再翻出毛巾、牙刷等盥洗用品,指点浴室的方位,让他先洗个热水澡。这两天气温下滑,又淋了雨,人都已经够惨了,可别再感冒。
我坐在客厅,悠闲地翻了十五分钟杂志,他出来了。
我走到门口,示意他过来,将电子锁启动,进入重新设置模式。「手指借一下。」
拉过他的右手无名指往感应器捺了一下,加入他的指纹设定。「密码是1314。这几天你先住这里,白天我要上班,你请自便。我没有什么禁忌,除了主卧室,任何角落你都可以自由进出,任何物品有需要都可以使用。」
他有些迷惑,目光定在我身上。「妳对人性一向如此信任吗?」
「你家教授指导了你四年,对你的品德操守相当推崇,你会让他失望吗?」我笑笑地,将问题丢回给他。
「……」
如果我没听错,那含糊在嘴里的咕哝似乎是:「妳这个人……真怪。」
我笑了笑,不予置评。「我还要处理一点公事,你是要先去睡?还是想看个杂志什么的?」
「……我去睡。」
也是,他今天也受够了,是需要一点安静空间,好好沈淀思绪,以及这短短一天里,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点点头。「床头柜里有枕头棉被,需要什么再说一声。」
隔天下班回来,打开自家大门,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我家怎么会有这种味道?以前曾经很羡慕的,那种饭菜飘香……
我狐疑地走进来,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色,混合着蒸熟的白饭味道。说来或许没人相信,这些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却是我记忆中最想重温的味道……
家的味道。
自小生长的大宅里,食物永不缺乏,满桌的精致菜肴,色香味无可挑剔,却少了那么一点点……家的温馨。
洗净双手走出厨房的男人,见我站在桌前发呆,顺口解释道:「我看冰箱有食材,就顺手做了。炉子里还有一锅刚卤好的肉臊,不过卤蛋最好等隔天再吃会比较入味。」
对,就是这个味道!小时候去同学家吃过一次,同学妈妈的这道台湾传统美味,我光是肉臊配卤蛋就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至今念念不忘。
我咳了咳,努力端正神色,希望看起来不会太垂涎。「我不晓得你会做菜。」
「在几家餐厅打过工,看久了多少也能学会一点。」他替我添来一碗白饭,拉开椅子,却没有要坐下来享用的意思,解下围裙回客房。
没多久,换了套衣服准备出门。
「你不吃?」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工作,餐厅里有供餐。」
所以这一桌菜是专程替我煮的,不是他想吃。
第一次有男人为我洗手作羹汤,感觉……挺微妙的。
他出门后,我盯着桌上的食物,脑袋开始运作。
我想起来了,其中一回遇到他,他是在餐厅工作没错。
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女客的骚扰、他眼底强自忍耐的沈郁,那个环境他待得极其无奈又痛苦。
咬着筷子,我起身走向厨房炉子,找到他说的那锅肉臊,在白饭上淋了一匙回座,一边吃,脑中也有了因应方案。
扒光最后一口白饭,才甘心爬回书房,翻开厚厚一大本的电话纪录簿开始拨打。
「喂,何伯伯啊,我小靓……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了,一直想跟您联络,约出来打打球、喝杯茶聊聊,又怕太唐突了,您那么忙,怎么好意思打扰……」
晚上十一点,开门声响起,那时我还在书房,和成堆的财务数据奋战。
「齐隽,忙完请过来一下。」
脚步声在经过书房时顿了下,表示他听到了。
等他真正踏入书房,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他已经洗完澡,站在离书桌不远处。
「有事?」
审完一笔公关预算,我合上公文夹,将搁在桌边的名片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