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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缠绵病榻几日,等他再一次有了较清楚的意识,已过了五个日夜。

  她整个新年,全耗在这病榻边了。为此,他感到无尽愧责。

  纵使最初对自身的去留还有一丝迟疑,此时也再无他想。她如此待他,再生之恩如何能不抵命相报?

  「醒了?来喝药。」

  方才醒来没瞧见她,原来是熬药去了。

  他手脚仍虚软无力,她舀了匙汤药便往他嘴里喂。

  「对了,还没问你名字?」

  他张了张口,只余瘖哑气音,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不是天生聋哑吧?这我可没法治。」

  当然不是!

  他只是、只是说不出话来,但他就是知道,自己不是哑子。

  「喔,不是?那就姑且当是这一身的毒把嗓子也侵蚀了。无妨,总能慢慢调理回来。」再喂上几口药,没等他吞下,又问:「那,你识字吗?记得自个儿的名字吗?能不能写?」

  他点头,又飞快摇头,一句未完又接一句,教人不及应答。

  她总是如此,没人搭理也能自得其乐,这几日来,他多少也能摸出几分她的性情。

  「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会还是个傻子吧?」

  「……」有口难言,八成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抬掌,费力地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忘」字。

  「忘了?不记得自个儿是谁?打哪儿来?家里有哪些亲人?」每问一句,他就无助地摇一回头。「唉,那一身毒果真把你给毒傻了。」

  「……」

  「好吧,要不我来替你起个名吧!既然你要代替宝宝,要不就叫宝——行了行了,别瞪,换一个不就是了?」

  口不能言,眼神倒挺有杀气的啊!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药。「咱们村子里那牛婶生了三胎,就大牛二牛三牛地叫下去,要不咱们也来比照办理……又不好?」眉头都拧成麻花辫了。

  当然不好!他怀疑她若不是存心整人,就是根本懒得花脑筋。

  偏偏这人已是他的主子,她爱起名叫阿牛阿狗都由不得他。

  她也烦了,耐心告罄,分神踢掉绣花鞋,抬脚朝桌边书册一勾,足尖随意翻了翻,念出目光所及那一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就这个了!」

  哪个?不会是要他叫渭城吧?

  他眼神极其防备。

  见识过她有多胡来,他不敢抱以任何期待。

  「你那什么眼神?要不你自个儿挑!宝宝、大牛还是——浥尘?」

  原来是这个。

  他松了口气,终于点头。

  「还知道要选这个,你不傻嘛!」

  「……」他本来就不傻。

  不是他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怀疑她根本是早想妥了,方才那大牛、二牛的根本是存心吓他,他再驽钝,也有被耍着玩的自觉。

  「真可惜……原是想让你代替宝宝的。你知道吗?它好贴心,会等我回家、替我看门捉贼、听我说心事,还会把自己卷成一团转圈圈,每回都把我逗得好乐……」

  怎么……听起来有一丝怪异?

  他愈听愈不对劲,尤其当她说到——

  「虽然隔壁摊卖烙饼的总是瞧不起它,当它是其貌不扬的癞痢狗。我把它捡回家的时候,它一身伤病,还瘸了一条腿,但你知道的,就像全世界的娘都不嫌自个儿孩子丑,我就是觉得,我的宝宝是全天下最美丽的狗。」

  狗?

  她说了半天,只是在说一只狗?

  他数度揪心、暗暗代替她流的好几把辛酸泪,只是为了一只癞痢狗?

  她要他……代替一只狗?!

  这就是……他在这个家里头,将来的、了不起的位置?!

  「怎么?怎么?你这表情是瞧不起一只狗吗?」

  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缓缓地、缓缓地涌上心头,汇聚成一股……想抡拳的冲动。

  他这新主子……真的好欠打!

  他仰头,无言望了望屋顶那片摇摇欲坠的破瓦,一如他此刻残破沧桑的心境。

  最初那一腔肝脑涂地、以命相酬的无知热血,在这一瞬间尽皆尸解湮灭,连个骨灰渣儿都不剩!

  初五开市之后,她白天得推着摊车到市集里卖汤圆,无法再时时看顾着他。

  毕竟家里有两张口要吃饭,而她看起来并不像是擅理钱财的人,光看她挥金如土、连杀价也不懂的潇脱劲儿便知。

  他已能下床走动,在身体能负荷的范围内打理一些简单的家务琐事,如今看来,倒还真如她所言,完全比照宝宝的待遇,只要负责看家玩耍、追追松鼠别教它们咬了园子里的菜就好。

  他还是每天喝着苦苦的药汁,以入口的味道判断,约莫三日会换一次药,他不晓得自个儿的状况究竟是如何,但比起最初确实是强健许多,原本连能不能活过这个年都不晓得,而今,他不但能帮她揉揉面团,还能劈柴打水,揽下家里头的粗重活儿。

  揉好面团,搁在灶边醒着,他移步到水缸边清洗豆子的穆朝雨身旁,帮忙将品质较差的豆子挑掉。

  「灶上炖了鸡,一会儿去舀来吃。」

  他停手,瞧了她一眼。难怪今早起来没见园子里那只老母鸡,原来是教她给宰了。

  那只老母鸡,她是留着下蛋用的,自己都舍不得宰来吃,若不是他这长年喂养在体内的毒给拖垮了身子骨,根底实在太差,她也不会万不得已宰鸡来为他补身。

  以一名主子而言,她待他确实好得无话可说。

  「发啥愣?」

  「只是在想……」他累了她许多。

  但转了个弯,他改口问:「我这身子,好得了吗?」

  第二章

  若是无法根治,是不是就别费工夫了?死不了就成了。他已经欠得够多,不想下辈子也还不了。

  「要好倒不困难,就是麻烦了些。」

  「怎说?」久未言语,最初开口时,他声音如粗砾般、沙哑得难以辨视,直到这阵子终于慢慢好多了。他嫌难听,别扭得不肯开口,她却总是有法子逗他、诱他,让他试着多说几句话。

  她将刚洗好的红豆、绿豆、小米,一股脑儿全倒在一块儿,一手随意打散,一篮子花花绿绿的好不精采。

  「喏,你现在的身子就像这一大盆豆子,一眼望去是复杂了些,但只要静心分辨出里头有些什么,先挑出大颗又好挑的红豆,再来是绿豆,然后是小米,这样懂了吗?」

  懂。

  因此结论是,要解这身毒说难也不难,就是过程繁复了些,而她打算先辨别他身上到底有多少种豆子,再一一挑出来。

  「我说你呀,意志倒也过人,这要换成别人,身上喂了十数种毒性折磨,哪还能撑到现在。」她顿了顿。「话又说回来,若说一人下一种药,你起码得罪了十数个人,啧、啧、啧,我说小穆子啊,你做人也太差了!」

  「……」这究竟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既然她都买下他了,家仆从主子姓也是理所当然,可……她非得这么叫不可吗?

  她是主,他是奴,没他说话的余地,他忍。

  他从容得体地勾起一抹浅笑,沉静应对。「我不记得了。」

  她说他体内的毒,派别、门路不尽相同,有些毒与毒之间的冲击,将会剧痛难忍、造成身体的重大损伤,可有些却会相互牵制,缓解致命毒性,若使得好,有时毒也能是药。

  这两相矛盾的手法,摆明了下毒者不止一人。

  要不,就是真的太恨他,有着非致他于死地不可的决心,将所有看得到的毒全往他肚子里倒。

  「无妨,我穆朝雨别的没有,就耐性多得是。你身上再有千百种毒,我总能一道道找出来,一道地道解。」

  他无语,默然望住她,胸口暖暖浪潮激荡。

  虽然她嘴上说得随意,可他明白那是在承诺,无论如何,永不弃他。

  「是说……你的豆子我挑,我的豆子谁挑?」

  「……」叹息。

  她永远不会让他的感动持续超过半刻。

  这豆子一挑,就挑到了月上柳梢头。

  究竟是谁闲着把豆子全混成一气的?

  他终算晓得,为何坊间恶婆婆虐媳,这招老归老仍百用不倦。就着摇曳烛火,他此际心头真涌起无尽悲情。

  「小穆子,睡了。明日再挑。」

  「……」他真的想纠正她的称呼。

  好吧,这恶婆婆也没那么不可取,至少她没要他挑完才准睡。

  「你不知道灯油贵死了。」好似看穿他内心的嘀咕,她冷不防抛来一句。

  你要真如此温良恭俭、当初那个出手阔绰、花钱时眼不眨气不喘、连杀个价也不会的女人究竟是谁?

  家仆可以顶撞主子吗?可以吗?可以吗?!

  唉,这种事也只能想想,没那勇气顶嘴,就只能乖乖回房,安静躺上他睡了月余的木板床。

  这小屋就只有一间房,木板床还是他俩后来合力钉上的,就摆在她床边约莫三步的距离,以布幔隔起。

  他原是深觉不妥,怕有损她清誉,毕竟人家还是个未嫁的大姑娘,可她一派坦然,不以为意,话到了嘴边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这样也过了月余。

  穆朝雨撩开步幔走来,手上捧着几个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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