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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连杜大娘也说,当年她丈夫过世之时,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紧不收贿,这才免去了香粉小铺被小叔侵占一事,大人为所当为,广得民心,不须在意御史大人怎么想。”

  李玄玉闻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随后喉头竟滚出一长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话在有话,想必方才是听见他与恩师的谈话了吧?

  “绽梅姑娘,你出言安慰,现下不怕我责罚你湖畔偷听一事了?你见我感慨,如此不避讳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该说你是蕙质兰心、心思玲珑剔透?或是与我一般,行事鲁直冲动,全然不思瞻前顾后呢?”这算是月夜遇知音吗?她这也算某种程度的胆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愿受罚,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爷,小爷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牵连……”

  唉,李玄玉喟然而叹,“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却总说着该罚便罚,当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李大人,奴婢不敢。”绽梅脸容低垂,她是随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没错,但她对大人却是真有敬畏之心。

  李玄玉静觑她,她的语调持平守礼,不疾不徐,而银白月华从她头顶洒落,配上她脸上那股始终如一,似乎连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气,竟为她的身影平添几许孤寂空灵。

  一股没来由的骚动悄悄由他心口蔓延开来。

  今日,他总算真正明白,孙管事当日为何对绽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愿背负一切的执念,教人感到心生不舍。

  她一字一句,一扬眉一抬睫,不经意之间,总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绽梅姑娘,你净有护人之心,却全无护己之意,这是为什么?”李玄玉顿足,不禁问道。

  绽梅怔了怔,似是听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着李玄玉。

  “你护周家少夫人、护小虎子,现今又为了安慰我,丝毫不避讳让我知道你的确听见我与恩师的谈话,甚至还要我别在意当今的御史大夫怎么想?绽梅姑娘,我为官几年,形色人物见过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见,如你这般全然不顾自己的却是少有……你这是豁达?抑或是不珍爱自己,总将他人视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说得直白,接连抛出的几个问题一针见血,听来竟是咄咄逼人。

  绽梅胸口一震,仿佛有种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觉无法立时回答李玄玉的问句,与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终于找回声音。

  “小姐与少爷是主,奴婢自当保他们周全,奴婢一无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绽梅姑娘,错了,不论是谁,性命原是一般贵重,你将自个儿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着她,打断她的语调铿锵有力,严肃神情再认真不过。

  “李大人……我……”绽梅掀唇又合,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本是庶女,离开了爹爹之后,母亲身亡,她又沦为奴婢……她早觉自己看透世情,云淡风清,然,大人又怎会懂得呢?性命怎会无贵贱呢?

  绽梅唇边弯起一道无奈浅弧,开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大人开导。”万千思绪,最终只剩淡淡这句。

  她脸上那份温驯安静、自我放弃的神气,与嘴边挂着的无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着瞧着,突生几分着恼。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意,不争不抢,明明对他的论调不以为然,却不辩白不回应,全盘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为什么?

  就为了他是县信她是庶民?而她当日一口认罪,也是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这简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绽梅姑娘,你嘴上说着多谢我,实则心中不以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视她的目光如电,湛然有神,真开导起她来了,“你想着我是堂堂县令,养尊处优,怎懂你的难处,是不?你不愿费言解释,于是只好嘴上恭敬回应,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吗?”

  绽梅一怔,未料李玄玉会如此说话,被他一番话堵得双颊飞红,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恭敬有余,诚意不足,嘴上虽说着『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实则对己事漫不经心,胆大妄为,倒还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虽嘴上无礼,实则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难测,令人摸着不边、探不到底。”

  “李大人……”从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测过她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绽梅望着李玄玉,一时语塞。

  李玄玉朝她摆了摆手,大有要她不必说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对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维护之人,净把过错往自个儿身上兜揽,我也明白,只是,绽梅姑娘,珍爱别人的同时也可重视自己、不愿认的事可以不要认,踫上值得争的事还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个人都如同你这般妄自菲薄,轻贱自己,只怕世间好人永远死不尽。”

  绽梅掀唇又闭,真不知自个儿该说些什么。

  大人说她心思难测,真真假假,那么,她现在得说些什么,大人才听得进耳?

  她一向觉得自己极知分寸,应对进退十分得宜,今日却被大人指责诚意不足,真心不够,那么,她得说些什么才好?什么都不说成吗?

  绽梅脸色又红又白,举止无措的模样竟令李玄玉感到顺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动不动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赌,你有几条命可以死过再活?”

  这样才对啊,否则,她周身那股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怕,要命一条,要头一颗的颓丧气质委实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气。

  绽梅直视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杂陈,该说是有些感动吗?有些怪异的什么自她心间流淌而过,令她眸生薄雾,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别再奴婢、奴婢个不停了,即使是叫惯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绽梅再自然不过地应。

  “欸、哎?民女?唉!”现下是要开堂审案了吗?李玄玉真是恨铁不成钢,声调略扬,“绽梅姑娘,你就不能学学小虎子吗?你没瞧他就连跑步,跟在我后头大吼大叫,自称自个儿是『本少爷』时,都很有气魄。”

  “少爷有气魄,自是因为少爷便是少爷。”她怎么学?她本就不是少爷,更不是小姐,哪来的气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师派来罚我的。”当真是冥顽不灵!李玄玉抚额长叹。

  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吧?恩师劝他不成,他劝姑娘不成……他烦恼的模样却惹出绽梅难得的笑。

  这李大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为堂堂一县县令,方才却与一个八岁孩童一路从湖畔奔跑至县衙,满头大汗,神色淘气不说了,现下竟还如此义正辞严地开导她,仅为了要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珍爱自己?

  绽梅嘴角微勾,唇边笑意绽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会明明被他教训了一顿,被教训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感心底发暖,重又找到许久不见的情绪……她有多久没笑过了?

  李玄玉瞧着绽梅难得牵起的笑容,一时之间竟微微失神。

  头一回见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弹珠丸子似的明媚双眸染上笑意,越见盈润剔透,而两颊泛出小小梨涡,像要在人心湖上荡出涟漪,小巧脸庞上染着月华,长发如缎,朱唇皓齿,好不秀丽。

  上回,听孙管事所言时,李玄玉曾在心里想过,周家大爷大婚不久,便急着想收房的女子,不知会是何等天香国色?

  待他与她会面,只觉她肤色白皙,瞳眸清澈,虽是面目清秀,怎么说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却原来,今日一见,才知佳人一笑,当真是能够摄人心魂,倾国倾城。

  第3章(1)

  “李大人,您送我们到这里行了。”眼看着杜家香粉铺的招牌就在前头,绽梅扬眸对李玄玉说道,虽说她被李大人教训了一番,也亲身领会到他的随和可亲,但该有的礼数与应对还是不能少。

  李玄玉摇首,没将杜虎交给她,“待会儿还得将小虎子放到床上宽衣脱鞋,现在又换人抱,将孩子吵醒了总是不好。”

  这倒也是,想不到李大人心思如此细腻呢。

  绽梅颔首依他,领着李玄玉走入杜家香粉铺,穿过铺头,来到内院。

  主厅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人声,杜大娘兴许是还忙着,于是绽梅放轻脚步,一路行至左边那时院落的杜虎房里。

  李玄玉随她走进房里,轻手轻脚地将杜虎抱到榻上,才将孩子放下,绽梅已然从外头端进一盆清水与布巾,熟练地为杜虎除去外衣鞋袜,仔仔细细地擦拭起他的双手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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