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正由黑转白,可那是她,他知道,他认得她的背影,认得她穿着的衣。
想也没想,他爬站起身,冲了过去,结出那个他根本从来不知作用,宋应天却坚决叫他背诵练习到滚瓜烂熟的法印。
刹那间,掌心冒出白光,打印在她耳上。
可那引法太弱,不扎实,需要时间完全成形。
他捂住了她的耳,贴在她耳上,出声要求。
「别听,不要听。」
那低沉的嗓音,冬冬从来不曾听过。
可当他开口,她浑身一震,忽然间,回到身后的男人是他。
那双手好热、好烫,压着她的耳,可她仍然听见,听见他的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盖过了原本那些呼唤着她的声音。
冬冬气一窒,只觉心头头狂跳,她不敢相信,无法置信,他竟在这里,在这里。可她好希望真是他,多希望真是他。
一瞬间,想转身,却又因自身的模样,而不敢动,怕吓到了他,惊到了他,怕从他眼中,看见厌憎与恐惧。
然后,他张开嘴,呼唤着她的名。
「冬冬。」易远全身湿透的捂着她的耳,不让她听,那个属于她的名,那个和她有关的秘密。「是我,阿远,你听我就好,只听我就好。」
龙女之女。
谁能相信这荒谬的一切?
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看见她那早该死去的双亲,更硬生生从另一个鬼岛被推到这里。
眼前这狂风暴雨,围绕她身旁的金光,她雪白的头发,在肤下浮现的白鳞,都教他心惊、让他胆寒。
「别听,别听那些声音。」他哑声道:「不要听。」
「我……」她抖颤着,哑声否认:「我不是……我不是东东……你认错人了……」
她哽咽的否认,教他心软。
他清楚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在意什么。
「你是,」易远捂着她的耳,告诉她:「我知道你是,你是我的妻,无论你边城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
泪水一再奔流,无法遏止。
冬冬能感觉到他湿透的身体紧贴着她,感觉到他冰冷胸膛的战栗。
「我已经……已经不是了……你还……还不懂吗?」她闭上了眼,痛楚满溢心胸,哭着说:「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将你的耳再封起,你别去听那些声音,你当冬冬就好,当我的冬冬就好,我不在乎你听不到声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易远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话,如此坚定,钻耳入心,深深烙印。
冬冬抬手覆着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乱的喘着气说:「可城里的大火、纸坊,你会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会,我还有你,还有你……」他心头紧缩着,哑声匆匆道:「若火灭不了,那是命。烧光了,再重建就好。没钱了,再赚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换那些东西,绝不拿你换任何东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让泪泉涌。
他暗哑的道:「我们说好了,生一起、死一块,你听不见,就让我当你的耳;你要看不见,我就当你的眼;若你说不话,我会当你的嘴。请你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恳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战栗。
还以为,他对她只是喜欢,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这般爱恋,谁知道他对她,竟然有这般动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压着他的大手,哽咽的问:「不是人?」
「我爱你。」
这一句,教她浑身一颤。
「很爱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这男人的情意,教她泪流不止,一颗心又痛又暖。
他告诉她,问:「你同我一起,携手白头,好不好?」
「好……」她点头,哭着也笑着,说:「好。」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间大放光芒。
白逛乍显,照亮了一切,让所有的风雨都变缓。
跪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骚动着,但全在那瞬间,被那道白光弹了出去,随着那道光芒,风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从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经挪开,双双改握着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
可她的发还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鳞隐隐。
心,微凉,还怕他会被吓着,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双眼。
「别……你别看……别看我……」
易远握住她的小手,缓缓将其挪开。
冬冬想抽手,想转开,可两手却被她握住,她慌乱之下,只能匆匆低下了头。
可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半强迫的要她抬起头来。
她不得已,终于抬眼,只见她黑眸深深的瞧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唇,然后他俯身垂首,吻了她。
冬冬抽了口气,微颤。
他的味道,如此熟悉,那股温热,教全身都热也暖。
盈眶的泪,又满溢,滑落一滴。
他吻去那滴泪,放退开,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张嘴道:「冬冬,我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我爱你,就算你永远都是这般,我也依然爱你。」
然后他吻她,再吻她,直到冬冬再压不住满心的情意,又哭又笑的,伸出双手拥抱他。
第13章(4)
因承受冬冬情感的冲刷,痛得瘫倒在地的阿澪,可以看见在易远怀中的冬冬,身后雪白的长发,缓缓由白变灰,转黑,身上的浮鳞也逐渐消失,再无踪影。
她双耳旁的白色封印,不再发出白光,变得很淡很淡,几近透明,然后终于完全消失。
可阿澪知道,它还在那里,也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冬冬死去为止。
虚弱的,她爬站起身,转身离开了那对相拥吻的恋人,离开那被风雨毁去,只剩地板的大屋。
她走过原来应该存在回廊的地方,绕过天井,穿过厅房,下了仍完好如初的木阶,赤着脚走到了湿透的草地上。
她垂着眼,脚步悬浮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她只是不想待在那里,她原以为,这回又会困在森林中,谁知到得了后来,前方却突然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方抬起眼,只见眼前一片明亮、开阔。
恍惚中,还以为是梦,她不自觉再向前,走到了那被风雨浸湿的码头上。
天,再无风无雨。
原该围绕着鬼岛的白雾,不知为何,消失无踪。
湖水波光从脚下一望无际的往外延伸出去,她可以听见潮浪来回的声音,看见远山在云中幽幽,水鸟展翅横越天际。
远处县城的大火,因方才骤来的风雨已熄,只余微弱灰烟冉冉。
风,徐徐而来,拂上她的面容。
是了,该是那封印的白光,扫去了所有一切障碍。
阿澪知道,她应该要趁此机会离开这里。
这些年,她一直想离开这座岛,离开这个地方,可天地那么大,她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不知该何去何从。
杵立于原地,她听潮浪来回,看夕阳破云,洒落湖面,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灰云又在此拢聚。
雪花飘啊飘的,飘落了湖心。
她伸出手,截住那抹白色的晶莹,才看见手心上的伤,已经快速愈合,只剩残疤,然后那抹白,与那道狰狞的疤,一起消失在她手心,无踪也无影。
恍惚中,不禁想起那年秋,与那男人的对质。
你该知道,她同我是一样的。
是吗?
别装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的记忆,你骗她,让她以为她是生了病才会聋的。
既然你看见了,该晓得这是她爹娘的愿望。你应该比谁都还清楚,身为非人,须得承受的苦。
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男人的声,轻轻,在脑海里响起。
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她能看见他温柔的眼,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
我不在乎。
他沙哑的声,在心中回荡,薄唇上挂着教人心烦的笑。
对了,谢谢你教冬冬纳衣。
男人笑着,唇角轻扬。
我只是无聊,总有一天,等我腻了,我会杀了她。
她恼恨的冷声说。
你不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又扬起了嘴角,瞧着她笑。
你不知道!
她气急败坏的瞪着那可恶的男人。
你不会的,我知道。
他凝望着她,温柔再笑。
我知道。
那人的声,那人的笑,那人的眼,都在脑海,印在心上。
他相信她,蠢得信了她,那么蠢、那么笨,同那傻冬冬一般。
心,缩得好紧好紧。
她不想和那傻子在一起,不想再同他一起待在这里,她需要离开这里,离开去寻找——
寻找那人的转世。
是的,她要找到那个人,那个该死的人,那个忘恩负义,害她背负魔人血咒,承受永生不死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