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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闷声嘟囔。

  闻言,他放下撑着头的手,坐直身躯,沉吟道:“……‘玉石’? 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嗯……”微微颔首。“挺好。”

  跟着,似思及什么,迷蒙眼神无着点地飘了飘。

  “姑娘抚琴吗?”语调慢吞吞。

  “ ……偶尔。”

  “抚得好吗?”

  “唔……”尽管他看不见,她仍羞惭地低下头。

  沉静片刻,男子徐徐显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颐。

  她悄悄抬睫,便规见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悦面庞,那张朱色薄唇轻掀——

  “原来啊原来,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

  他笑容更显,露出齐整洁牙,似未察觉自个儿的笑靥足可扣得人心弦乱颤、头晕目眩,只慵懒眨眸,愉声又道:“你制出的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了,跟琴沾了边:心正的人多,但尽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儿。

  他那时头上有伤,伤及目力,还虚寒到每说几句话就大咳、轻咳或小咳,那张雪白玉面却不见忧苦,眉目并无惊惧,问到跟琴有关的事,失了着点的瞳心竟也神采奕奕。

  他那样的人啊,不笑不语都已够引人目珠,何况既笑又语,且还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动神迷?

  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她之所以在这儿,或者便为当时的心动神迷。

  ***

  “露姊儿,快过来喝碗甜汤,歇会儿啊!瞧你冻得嘴都发白了。”

  苗家‘凤宝庄’,专精甜点的一级厨娘卢婆子朝刚踏进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热烟和甜甜香气的红豆团子汤随即递将过来。

  “卢婆婆,您也让露姊儿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萝卜再说啊!”捧着大碗甜汤蹲在火灶旁,边喝边取暖的小少年冲着平露例嘴笑开。

  平露原要回笑,但卢婆子单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声,险些洒掉碗里好滋味。

  卢婆子骂道:“吃吃吃,只晓得吃!知道萝卜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帮忙?”

  守益可怜兮兮地瘪嘴。“婆婆,咱、咱跑来跑去、跑进跑出的,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来歇会儿,您干么这样……”

  “咱就这个祥!”她哼了声,倒是将原要给平露的甜汤,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仅剩三分之一的碗里。“快吃,等会儿还有得你忙。”

  平露看卢婆子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见守益低头偷笑,她圆亮眸子也弯起。

  灶房卢婆子管的这个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厨子、厨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们,午后时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时除了平露和跑来蹭食的小家仆守益外,尚有三位年岁皆过四十的厨娘、掌杓厨子连师傅,以及两名对厨艺甚有天赋、被苗家家主安排在连师傅身边学艺的年轻长工。

  此时过来小憩的人不多,是轮流着休息的。

  毕竟今儿个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节,然后苗家准备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铺的大小掌柜们及其家眷,席开五十桌。

  届时,身为家主的苗家大爷苗洋元自是要与众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欢、聊叙新旧,而长年在外、翻腾江湖事的二爷苗涞英亦赶回‘凤宝庄’过年节,当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脸,应酬应酬。

  这话说得……像苗家二爷不擅与人应酬聊叙似的。

  进‘凤宝庄’当粗使丫头一年多,平露其实从卢婆子那儿听到不少事儿,说二爷在外走五湖、闯四海,那也是一门行当,做的是接盘、销盘的活儿,盘便是货,货色千奇百怪,有时还来路不明,一转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卢婆子还说,有一回她还真真撞见二爷拉了批刀械回来——

  “那刀啊枪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吓人!咱们哪能私下屯那么多兵器,你说是不是?二爷倒好,教人撞见了,瞅出是婆子我,只冲着咱诡笑,牙齿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吓得咱险些尿失裤子。”

  平露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还被卢婆子赏了一眼瞪。

  所以说,‘凤宝庄’明面上的正当营生,有大爷顶着,暗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盘,则有二爷帮衬着,至于苗家老三……这位三爷啊……

  “大爷笑面虎,二爷绵里针,啧喷,咱卢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来瞧去,就三爷一个好脾性的,纯良又心实,不管对谁,说话都斯斯文文、轻轻柔柔,跟他弹的曲子一祥好听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肠太软、太好,被欺负惨了也不追究。三爷那双眼啊,自三年前从湖东的‘幽篁馆’回来后,便瞧不见喽!大爷请来名医诊疗后,说是眼珠子没坏,坏的是脑勺里积着血块,更糟的是血还没止,还一点一滴慢慢地渗。”

  “呃呃,可三爷的眼啊,到底还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说能治的,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没见好转,都不知大爷是不是把庸医当名医了?还有那‘幽篁馆’,把三爷弄成这模样,肯定得担些干系,但三爷就是心慈,直说是自个儿跌跤,撞伤脑勺了,要大爷、二爷别去寻对方秽气。唉唉唉,都不知三爷留宿‘幽篁馆’那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那一夜的事,没有谁比陆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陆世平,在苗家‘凤宝庄’里,众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于那位苗家三爷是否真纯良心实,陆世平不敢说,仅能闷在肚子里悄声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无脾气,其实根本是懒得动情动绪罢了,倘是扯上跟琴有关的事,刁钻又不依不挠的性情便整个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着他“七寸之处”,硬是讨来他的承诺。

  然而,也得谢他离开‘幽篁馆’后,真真守诺了。

  事后苗家并未遣人过来质问,又或者刻意刁难、暗地里下绊子。

  她对他……很感激啊……

  “露丫头,还不快过来吃些东西?待会儿有你忙的!”连大厨洪声嚷嚷,还扔过来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条。

  幸得她已将一盆子萝卜放下,才腾得出手接住老油条。

  “来了。”她咧嘴笑,娃儿相的五官颇为可喜,但溜出唇间的声音却沙沙撕哑,似勉强从喉中挤出,跟她外表模样不太搭调。

  她伸长手接了卢婆子盛来的甜汤,跟着大伙儿坐在灶旁取暖。

  红豆绵软,团子有嚼劲,甜汤热呼呼好滋味。

  这祥的元宵佳节,她离以往那个家不近亦不远,心里是思念的,却也知晓那些人,他们会过得好的,无须她牵挂。

  她本也没什么念想,只是有人对她守诺了,而她那时也曾当他的面起誓……兴许他从未在乎过,但她还是来了,以自个儿的法子悄悄实践曾发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无须交谈,偶尔远远望他一眼、听说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时帮他新收的两个竹僮烧烧水、煮煮茶,有时帮大厨、二厨师傅们以及卢婆婆,额外又准备他爱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厨艺算不上精,但几道家常菜也还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窝在师叔公的草庐,都是她负责打理三餐,也没听老人家抱怨过。

  进了‘凤宝庄’灶房大院,她手艺又被这儿的厨子、厨娘们磨了磨,就跟磨镜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复原,她也就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到那时,她可以走得潇潇洒洒,诸事不萦怀。

  真是那样,她就弄个小摊子卖吃食,甜的、咸的都能卖,再不,她一手从师叔公那儿习来的木工本领,也能让她当个木匠挣钱过活,只不过木匠师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营生,嗯……或者起头得辛苦些。

  “露姊儿,发什么呆?睁着眼也能睡着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没、才没呢——”她捺下翻飞的思绪,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后点心。

  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吧!

  下来又有两小批人手轮流过来小憩。

  卢婆子把甜汤灶头托给两名厨娘看管,老人家进房里小睡片刻,养精蓄锐等着应付今晚的夜宴。

  结束了点心时候,大厨、二厨师傅正领着几名学徒大张旗鼓地动起来,灶房中忙而不乱,每个人各司其职,连负责甜点的厨娘也按着之前卢婆子的交代,先将该做的活儿准备准备。

  陆世平是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众人忙着,她则自动自发整理起方才煮过甜汤的灶头,顺便烧了点儿热水,打算和着井水把大伙儿用过的碗清洗干净,这么一来,便不怕井水太寒,冻得指头发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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