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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她与他相聚时,脸上荡漾的光彩,喜悦,不是暗色的灰,而是鲜嫩的粉。

  霸下晕染了墨色,极浅的灰扩散在绘像的眼尾,将笑弧勾引而出。

  「我不是一出生便无法辨色,只是那段时日已经太久,久到我忘却了某些色彩,但隐约记得,天与海的蓝,草与叶的绿……」声音越说越是浅淡,毕竟,真的还记下的,确实不多了。

  「你是发生什么事,才会弄坏了眼?」她很想知道。

  他唇边的笑淡淡抿去:「为了个娃儿而伤。」

  「娃儿?」她眨眸,面露不解。

  「过去许久的事了。」

  「说来听听呀!」也许还有方法能治疗他的眼。

  「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被个稚嫩娃儿耍弄,饮下来路不明的茶水,结果赔上了眼,这种事,不提也罢。」他三言两语,道了始末。

  「来路不明的茶水,你也敢喝?!」无双讶异到不行,忍不住数落:「没在图江城生活过的人,就是太安逸了,半点防人之心也无,换成是我,就算是我亲姊妹端上来的茶,我还不敢灌进嘴里!」

  亲姊妹或许无心,旁人只消有意,要在茶里动手脚,是件多容易的事!

  谁没防心,谁死得最快!

  「确实没多有想,也不曾提防,一个如此年幼的丫头,笑容天真无邪,竟也有那般肮脏的心思。」而他,当时亦年轻,思虑未周。

  「再单纯干净的孩子,见多了大人的丑事,也会给染成黑的。」她哼道,口吻像极了在说她自己。

  语毕,她不忘训他一顿,要他聪明些,别傻傻地信任陌生人,仿佛一个唠叨的娘,正在数落儿子那般。

  「也许,她是迫不得已。」他听她教训,乖乖不顶嘴,末了只回了这句,她则一脸不苟同。

  「是哪个地方的坏东西?!做出这等劣行?!无怨无仇的,端杯毒茶害人?!你说!你在哪儿遇到的?」她代他气愤,嘴儿嘟天高。

  她要问出人事时地物,弄清是哪来的小混账,用了哪种脏玩意儿!有了眉目,才好替霸下寻找可能的治愈方法。

  「图江城。」他说,笔尖离了纸,暂搁一旁,本无他意,望了她一眼,却瞧见她满脸的错愕。

  他话尚未言毕,当她是听闻自家城名过于意外,略顿,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图江城,祝贺图江龙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时吗?

  她还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个?

  「你去图江城之前,没听过图江的传言吗?那了那儿,最好啥都别吃、啥都别喝,自备食物,才是聪明。」她又不自禁地「训」他。

  她表情嘲讽,又有一丝悲哀,提及自小长大的地方,竟只有贬,而无褒。

  「图江城……这么可怕吗?」

  无双睨他,双唇微抿:「你不是去送个礼,眼睛就给弄坏了吗?」自己便是活生生实倒,又何必问她?

  霸下无言,静了半晌,才听她再说:「不知是地气……或是图江那儿有啥劳什子诅咒,住进里头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疯,双眼全被『利益』、『贪欲』所蒙蔽,个个丧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连个小嫩娃都会递毒伤人,不是图江城有病,还能是什么?

  无双本还想说些图江城的不是,眼光却瞄入绘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并不专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进了心。

  那是她,但较为年轻的她,他将她画小了,年岁减去了三四岁的模样,娇稚许多。

  被画得年轻,女孩子总是开心,要好过画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却不是这些。

  年轻些的自己,娇稚点的自己,儿时的自己……

  隐隐约约有些什么,在脑海间浮了出来,又迅速沉了下去……

  无双努力捕捉,好似看见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凭栏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时,一瞬,犹若汹涨的潮,漫涌而来……

  在海夜里,少年长发飘逸,衣袖如云,在海中,如清风吹拂。

  他独坐亭边,因些许酒意,面腮微红,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不甚记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两名奴仆欺负,前头在大肆庆祝,筵席连着三五天不止,她却连碗冷粟米都没得吃,只因她的娘亲,在争宠夺爱中,惨败了下来。

  她虽年幼,也懂旁人脸色,以及她们不友善的态度。

  「你们为何要这样欺负我?」她问得直白,用孩子的单纯去讨个说法。

  两名奴仆笑不掩口,交换了眼神,壮些的那个开口回答她,口气恶意:「谁教你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摆明了错不在她们,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该被欺吗?

  显然地,在较江城,这个答案只有一个……是。

  两名奴仆气焰嚣张,讨好其他主子去,没空搭理她这不成气候、娘亲又不得宠有毛孩子。

  寻不出好外的主子,压根甭费神攀附。

  她好气,可人小,又无力,只能跺脚,折回娘亲的院落。

  在那儿,同样上演着欺陵——图江城里层出不穷的戏码。

  两名奴仆的角色,换成了三娘,而苦主,则是她的娘亲。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获得的东西,胜过她娘亲千万,娘亲除了挂有「二侧妃」之名,又有哪样胜过三娘?非得这般日日侵门踏户,拿她娘样出气?

  「这匹彩绡了只残足的龙,是怎地?触妹妹楣头,讥讽妹妹便是此龙,同样缺手断脚?还是……二姊这是恶咒龙爷?」三娘挑了眉,黛青细绘的眉峰微微高扬,将她眼底的冰凛,表达得漂流尽致。

  彩绡上的绣龙飞腾着,身子半侧,一边龙爪握珠,另一边爪子因而省略未绣,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这小娃瞧来,那龙绣得多好,活灵活现,似要由绡上奔出,很是美丽。

  「妹妹别误会,我、我没这意思……要不,我赶紧将爪子补绣妥当,妹妹不生气……」

  永远唯唯诺诺的娘,总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见你示弱,非但不可怜,更欲将你吞吃入腹,啃个尸骨无存。

  「这可不行!鳗儿,将绡料收好,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还是交由龙爷来评断……」三娘不肯轻放,紧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闹,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风点火,绝对以大事收场!

  上回被杖毙的小姨妾,不过在练字之际,写了句「龙潜深潭欲待飞」,就被硬指她暗喻龙爷鸿志不展。

  写了什么、绣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读。

  「算我求妹妹了……别闹到龙爷那儿去,我是无心的……」娘亲似乎明白,事儿闹开,自己的死期亦不远。

  三娘坐下,纤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鸽蛋,耀着珠辉,她作势瞧着首饰,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颜间,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静好半晌,才肯启唇回:「不闹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么做啰?」桃花眼瞟来,连她这小娃儿,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恶意。

  娘亲面露惶恐,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续。

  又是一阵的死寂,卖足关子的三娘,终于再开金口:「姊姊替我织绣了这么样的玩意儿,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岂不被姊姊所害,变成是妹妹对龙爷大不敬,惹人笑话不说,万一龙爷降罪下来,妹妹这条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说着,还作势轻拭眼角,分明无泪,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赔不是……」

  三娘似乎满意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复那称心模样。

  「这『不是』,当然该赔,妹妹讨姊姊奉杯茶,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该做的。」娘亲以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满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啰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轻轻将茶杯搁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说妹妹不懂规矩,妹妹也还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赏妹妹这脸,鳗儿。」她唤了身后婢女,老早攒在鳗儿怀里的石壶,此时才放上桌。

  原来,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许久,尾巴才露了出来。

  三娘轻挽衣袖,慢条斯理打开石壶,壶内飘出异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内,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荡漾。

  可在场众人皆知,这杯茶,绝不单纯。

  娘亲蹙起眉,却又不敢太明显,脸上的笑已经僵了。

  「来,趁热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满笑,但掩盖不住狞狠。

  「这……」

  看见娘亲迟疑,也看见了三娘的不怀好意,她虽不知杯里头盛装何物,却隐约明白,那不是能喝的东西。

  肮脏之人,能端出多干净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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