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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岩是租的吗?」她问。

  「租的。」他买不起店面,房价很惊人,他记得当初看个店面,随口一问,一百坪以上的都要五千万以上,后来才决定用租的。

  「督导那时也是这样吗?」

  「没有,满顺利,看了喜欢,租金也谈妥,就签约了。」他笑了笑。

  她点点头,捧杯子喝水,服务生在此刻送上她的餐点,她看着盘内的食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面前吃肉,没关系吗?」

  「不要紧。」

  「这样……你闻到味道不会想吃肉吗?」她又喝水,抬高的水杯让她得以藉此偷打量他。

  他变化很大,倒不是五官变了形,而是他现在透出的气质和当年的他判若两人。彼时,他目光冷凉,偶尔狠戾,现在眉梢眼角寻不着一丝戾气;他肩宽了点,人好像也抽长不少,稍早前在会议室面对他时,她只及他下巴。

  「不会。都只是在吃尸体而已。」

  「噗」一声,一口柠檬水从她口中喷溅出来,她咳两声,反应过来时,抓了餐巾纸往他脸上擦。

  「对不起,督导,我不是故意的,我……」水流至他下巴,滴落他干净衬衣上,她手忙脚乱,擦脸又擦衣。

  杨景书握住她手腕,语声微低:「没关系,我自己来。」松开她手时,目光短暂停留在她右手背上,那里有个烫伤留下的疤。

  她挪了两步,回座,心上有抹难以分辨的情绪,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感叹。以前像这种情况时,他肯定拉住她,回敬她一杯水,现在的反应如此温和平静,是成长改变了人性,还是人性的改变成熟了成长?

  见她楞在位上,他搁下餐巾纸。「你先吃啊。」

  瞪着那份松阪猪,耳边出现他方才那句「只是在吃尸体而已」,她忽然失了食欲,只是拿起杯子又喝口水。

  服务生送来他的面,他拿起餐具时,见她不用餐只是喝着水,他道:「你要不要考虑等我吃完再喝水?」

  抬脸看他目光渗笑,她略显尴尬地放下杯子。

  「不想吃?」

  她瞅他一眼。「觉得真的是在吃尸体,所以……我等等把它打包带回去让我同学他们帮我吃好了。」

  杨景书把他的餐点推到她面前。「我还没吃,你先用。南瓜起司面。南瓜是店家自己熬煮的,不是那种粉类调的酱,你吃吃看。」话说完,他起身到柜台加点一份同样的餐点。

  「还是督导先用餐比较好。」她把盘子推回他面前。

  以一个督导和实习生的身分来说,她这举止得体;但以私交来说,她显得过分生疏。

  他呵口气,语声低哑:「你埋怨也好,生气也好,不想再跟我这种人有牵扯也好,饭总是要吃的不是吗?」他又把盘子推到她眼前。「吃吧,再推下去面就冷了。」

  若说之前的话题都属于一个指导者和一个被指导者的身分,那么他现在这句话,就不是一个督导身分该说的了。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两人遇上,不可能不提及任何往事。

  这样小心翼翼面对,甚至想要探究他此刻心态,她也觉得辛苦,不如坦荡一些。游诗婷拿起餐具,吃了起来。

  第8章(2)

  「我以为你离开这个行业了。」

  她握叉的手顿了下。「为什么?」

  「你没回永安工作,H中那边又休学,仁凯他几天没见到你,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他打电话给你,电话没人接,去你家找你也没人应门,之后好几年,没谁遇过你。」

  「我搬去桃园了。我有个阿姨住桃园,我在那边补习,隔年重考日校。」

  「你母亲的意思?」

  「我自己的意思。」那时妈知道她在葬仪社工作,还唱孝女白琴的事时,母女俩大吵一架,妈甚至赶她出家门,说不认她这个女儿;她因此负气离家,跑去找他,他知道她离家出走,但无留她的意思,她总不能赖在他家;她无处可去,最后还是摸摸鼻子厚着脸皮回家。

  回到家,妈又不在家,然后接连几天仍没见到她回家,可是她起床时,会在床头柜上看见妈留的钱,她那时还读H中夜校,若永安那边没工作,她白天常是睡到九点后才醒来,她这才知道妈回来过。

  同屋檐下,母女总会遇上,每一遇上就为了她工作一事又吵起来,妈又赶她,她又去找他,到了晚上她一样厚着脸皮回家睡觉,母女俩就这样在争执中度过每一天。

  那时的杨家,还比较像是她的家;可就那一晚,他冷沉着面孔,不耐烦地赶她,要她别没事就往他家跑时,她才知道无论自己在外受了多大委屈,无论妈妈如何骂她赶她,她的家始终只有一个……那个曾被她嫌弃没有温暖的家。

  那个家依然在那,始终在那,不会跑也不会倒。

  被他赶离,她难过又委屈,一路哭回家。妈那天在家,就坐在客厅看电视。

  妈看了她,什么也没问,两眼依然瞪着电视看。

  她没洗澡,哭累了就上床睡觉,半夜朦胧间,好像有谁在摸她的脸,她微微睁眸,就见她的妈妈坐在床缘,弯着身在拧干毛巾,然后握了她的手,擦着她手心和手背。

  怕被妈发现她已醒,她紧闭双眼不敢出声,静静感受到那条温热的毛巾又擦过她的腿、她的脚掌。

  虽合着眼,但她知道妈妈在她床缘坐了许久:最后她听见她的叹息,然后是房门掩合的声音。她起身时,看见自己的闹钟下压着三千元。

  她霎时泪如雨下,好像就在那一刻间,明白了妈妈是爱她的,只是她忙于赚钱,错过了母女相处的机会,所以隔阂日渐扩大,于是她以为妈不爱她,妈也认为她不敬重她。

  当她开口说要休学重考时,妈还以为她哪条筋没接好,频摸她额头探体温。

  她笑了下,看着对座男人。「我读美容美发,毕业后才回台北;回来后发现自己还是想做丧礼服务,所以找了家葬仪社工作。对于我又回来唱孝女白琴,我妈是很不以为然的,但可能母女关系好不容易转好,她并没多说什么。后来她去参加她客户爸爸的告别式,在那遇到我,我那天担任司仪,她看见了我不是在乱来,而是真的在工作时,也许感到安慰吧,所以再没反对过。」

  他再加点的餐点不知何时送了上来,游诗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直说话。」

  「是我问起的,不是吗?」他淡淡笑着,叉子一卷,把面条送入口。「你大学是工作之后才去考的?」

  「嗯。发现自己还不够专业,而且孝女白琴的需求已不多,加上知道政府要推行证照考试,感觉自己必须转型了,所以就去考大学。」

  「学校生活还不错?」

  「不错啊,虽然年纪比较大,同学们却不会因此排挤我。」

  「我看他们很有趣,对你也很好。」他想说的是陈润升那个男学生,可这话真说出口,怕有误会,他其实只想知道那个男生对她好不好。

  想起那群同学,她笑开怀。「真的,每一个都是活宝,超有趣,对我也很好,就是有时幼稚了点;可正因为他们幼稚,才觉得生命美好,因为每个人都要经历过那个时期啊。」

  杨景书喝口水,徐声开口:「看着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大。十年后当他们看着路边笑闹的学生,也才会发现他们已长大,生命就是这样不断轮回交迭。」

  她认真思考几秒,目光看进他眼底,直勾勾的。「所以我已不是只会呼天抢地、哀爸叫母而已。」

  他楞了两秒,缓缓笑开。「我知道。」

  他反应好平淡,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她低头吃面,不说话了。

  看她一眼,她长睫半掩下的目光微微闪烁,杨景书默思一会,道:「阿嬷她常念起你。」

  「是……吗?」她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阿嬷现在好吗?」

  「很好。应该是太好,乐不思蜀,所以忘了回来看我。」他笑着说。

  「……啊?」

  他又笑。「她在天堂旅行。」

  游诗婷僵了半秒,神色微变。「我……」

  「人都有这一天,我有,你也会有,不用在意。」

  是,她看了多少死别,怎会不明白将来她也会离开,只是早晚问题,所以阿嬷的离开她不必意外;只是,毕竟曾经亲如自己的奶奶,她难免心有潮涌。

  「下午去医院事业处,会见到仁凯,他大概会抓着你追问一堆,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目光渗笑,好像已能见到那个画面。

  「他也在皇岩工作?」

  「是,结婚了,娶你认识的人。」

  她瞪圆了眼。「真假?娶我认识的人?」她想了想。「难道是何爱佳?」

  「唔。」

  「我就说嘛,认什么干哥哥干妹妹的,都是有暧昧才会那样。」她当年就想过为什么爱佳要认王仁凯当干哥,反正都会见面呀,叫名字和叫干哥有差吗?后来她慢慢发现班上几个有认干哥哥的女同学,最后都和干哥哥成了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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