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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造的小巧凉亭,四面正正对着东西南北四方,平时空荡无物,等着他在日出时分端来棋盘,招来鹰语对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纱,当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细看,人影分成两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纱步出,速速离去了。

  眼微眯,认出那魁梧大汉正是贾立,薄纱被掀起再落下前,江兰舟看清了亭中一张清朗的侧脸。沉吟半晌,才迈步。

  “打扰了——”扬手掀起薄纱入内,一阵咸香传来,再往那小圆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顿。

  陶知行埋低头,油亮亮的两手抓着油亮亮的猪腿,往那油亮亮的嘴里送去;闻声抬眼,缓缓放下手,嚼干净吞下了才道:“小的见过大人。”

  “免礼……”江兰舟瞅着堆满桌的东坡碎肉、猪腿与大骨白汤,清一色全是肉,细算着,大约是四、五人份吧;头一低,见到脚边还有两个竹篮,篮中装着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头翁送来的东坡碎肉,说弟兄们吃不下。”回了话,见那白净面上表情疑惑,应是不知自己太讶异将话脱口问出,陶知行不以为意,两手在腰间抹了抹,以袖将凳子上的灰尘拂了去。“大人请坐。”

  还望着那堆了整桌油腻腻的食物,江兰舟眉间微拧;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几盅是衙里弟兄拿来的,那让我猜猜,这些是贾立拿来的,这些嘛……是魏师爷?”

  “……大人英明。”转转眼,陶知行应道。

  第3章(2)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仿佛说着:福平县的衙门就这么丁点大,蒙也能朦中吧……江兰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还小上几岁,你也见过鹰语、贾立平时与我说话的模样,我是不喜太多规矩、太多束缚,往后在府中,就别要太拘谨了。”语落,他转身卷起左右两张薄纱,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头啃着带骨的猪腿肉,亭外风起,吹来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猪脚上。皱皴眉,她不明白大人为何要掀纱。

  侧边夕阳透进,江兰舟细看那天生偏深的肤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讨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态,可也是这缘故吧,教人有些难以亲近。再望进那双眸子,有别于初见木屋中,有别于在惠堂中,眼下只余一片死寂,就连说话语气都显得敷衍应付。

  江兰舟拾起一旁的空盘,顺手盖上陶知行还未碰的肉。“都过三日了,大伙还吃不下肉吗?”

  前齿还在猪脚上,半晌,陶知行缓缓咬下,回着:“怕胡厨子见了伤心,都端来小的这儿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几近嘲弄的语气了。陶知行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来给他,最起先的念头,大约是想捉弄他一番?江兰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细瘦的身形,尤其卷起的双袖下露出的纤细臂膀,难以看出他竟能一连三日包办整个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欢浪费食物。”不知大人问话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经历过饿得前胸贴后背,从未经历过吃不下饭。

  闻言,江兰舟笑开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备妥了猪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众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划,折磨得那几块猪肉伤痕累累;后来气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几个数,呈报了推断的凶器为何、如何行凶,最后陶知行道:那猪肉、猪脚可送至厨房,已与胡厨子说好了给弟兄们加菜。

  记忆犹新,江兰舟差点又笑出声来。

  是在那块猪肉被戳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时,还是在陶知行说出给弟兄们加菜时,几名衙役冲出惠堂外,接着呕声连绵不绝,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着,便是连日没人吃得下胡厨子拿手东坡碎肉、红烧猪脚与肉汤的光景了。他说道:“知行那招实地演练,把大伙给吓坏了。”

  “小的本意并非吓人的……”语气十分无奈。陶知行反省过了,过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闭门造车,如今明白,她以为最十足十求证之法、十足十不浪费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却是令人作呕至极。

  不管如何,被她捅过的猪肉,胡厨子大赞松软许多,十分好煮;胡厨子懂得欣赏,她又怎能不尽心捧场?

  江兰舟也无责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备齐材料之时,他已猜到一二,只是亲眼所见仍抑不住惊诧。“我不记得知方从前用过此法。”

  “大哥检验手法正统,是知行胡来……”三哥无意间发现时差点没揍她一顿;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饺子、包子馅料来自被她摧残过的肉渣,大概不是将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经意觑了眼前人一眼;面对一个仵作这般胡来,身为县令,他的反应竟是一笑置之吗?

  “能正确判断凶器,便不算胡来。”没放过那短暂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兰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试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后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无的挑衅。

  陶知行不会否认她的确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来到何种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练一番,要求出衙寻线索;那些,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仵作被付予的职权。她不否认试探,因为……想了想,她直问:“大人不也在试探小的吗?”

  江兰舟但笑不语。

  一路由日江行来,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没提过关于此案的只字片语,验尸过程中也只是静静旁观,不就是想看她能单从一具尸体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够格成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吗?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问。”

  江兰舟倒想问问还有什么话是陶知行不敢说的。“说。”

  “那晚,摸黑入惠堂,细细再检视过大体的,是大人吗?”依照律例,验尸不能私验,更不能夜验;无视规矩的公门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于怀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独自验尸。

  一个县令,且还是在大理寺待过之人,会验尸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谙检验之道,手法有别于陶氏,所用器具更趋近某一传统流派……她曾讶异尸身保存完好,现在想来应是出于他的指示。

  那么,为何他又将尸身放置多时?再者,虽是初来乍到,但陶知行认为福平县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验,也犯不着千里迢迢到日江去会大哥,逼得大哥订下两年之约吧?

  “没错,是我。”他想错了,陶知行不是在挑衅。或许他们都是同一类人,见到一条线索、一处伤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罢了。江兰舟大方承认道:“因为知方说你检验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见你年纪轻轻,所以心存疑惑。”

  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了。陶知行蹙起眉,问着:“那大人试探过后,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问话令他哈哈大笑,回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说两件事。”

  陶知行看着大人从襟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了堆满猪脚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许久,说不出话。

  这……莫非是……

  “麻油。”江兰舟特地差人出县城买回来的。他得意地道:“这间油行从前朝经营至今,肃州每年送入宫的贡品中少不了它。惠堂里的麻油应是此衙建好时便收了待用的,早已变质,其味扰鼻,别要再用了。”

  转转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抠抠脑袋。她小声问道:“这是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吗?”

  “……你真内行。”江兰舟想起陶知行验尸前烧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时的表情,不禁扬了扬嘴角。昨夜重验尸体时,自己也对那瓶陈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结,福平县一向安宁,往后应是用不上的。就当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见面礼,也算我为先前的试探给你赔礼吧。”

  “谢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着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边图案好一会,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却想起两手沾满油渍而作罢。

  这种等级的货色连大哥都没用过的,三哥跟她就更别提了。本来仵作是不该太在意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发怪味,只会扰乱思考;这款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油身不过重、不塞鼻,油味只要不下锅便引不出过人醇香,号称仵作三贵人之一,是绝佳的验尸辅助良品哪!可惜,年产量少,若无门路,就算有钱也抢买不到。

  将那无神眼中忽而绽放的光采尽收眼底,江兰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为深色,猜想是方便检验工作……还以为陶知行真那么超世脱俗,原来是只对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让老板塞了两层塞子,可放好一段时候不坏,待你下回用时,再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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