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暂时不能喝水、进食,等你从手术室出来,我做蔬菜蛋卷给你吃。”她记得,他还满爱这一道食物的。
他抚抚棉被下的双腿。“我从来没有一回,比现在这次更希望手术结果顺利,让身体重获自由,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包括,谈一场铭心的恋爱。
“你神经喔。”她笑骂。“不管手术结果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啊,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吗?”他抬眸,定定凝视她。“你认为,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以前的你很优秀,聪明、果敢、有主见,不玩音乐、收心好好读书后,学位拿得俐落又漂亮,有一度你爷爷甚至想过,是不是家族企业由你来接手会比较好?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一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限的大好青年,瞬间由云端跌落绝望谷底。”
“我不认识以前的你,不知道以前的你到底有多出色、多了不起,我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你,这样算是谷底吗?抱歉,我无从比较,也没这么想过。你就是你,我不知道哪里不同。”
他静默了一阵。“嘉珉,我会试着让自已活得很自由,不局限在这小小的轮椅空间里。”至少,他知道她不会对如今这个他失望。
“那就好。”
她将水杯搁回桌上,伸手要替他拉上被子,被他反握住。
“明天手术时,你有排班吗?”
“没,我明天休假。”在他松手时,她悄悄伸指,回握住。“但我会来,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出来。”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当他由手术室出来,被人从麻醉药效中唤醒时,睁眼看到的,便是带着笑打招呼的她。
“嗨,清醒了没?”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重复几次。“头有点晕。”
他对某些药剂的反应过敏,这她是知道的。
“有没有胃口吃东西?”
他摇头。“想吐。”
胃是空的,只能吐出胃酸来,折腾了一下午,他累到几乎昏睡过去。
杨叔魏在旁,看得心酸酸。
每动一次手术,都像要磨去他半条命一样,结果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他却不曾开口埋怨过,为何要这样折腾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他们所有的安排,再承受一切失望,与苦果。
谭嘉珉安顿好他,拉妥被子后回头看见杨叔魏一脸想哭的表情。
“不要这样。他心里会有负担。”亲人的情绪,很容易直接影响到病患,杨叔赵很在意亲人的感受。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没见你发过脾气?”
他却反问她:“我能对谁发脾气?会包容自己情绪的,也只有家人,阿魏和我一样,也是同时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还要为我这双腿奔波打点、我原本担的责任,他不比我好过,我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
他连情绪,都不想成为弟弟心上的负担,所以总是说好,总是配合,当个百分百模范好病患。
如此应抑的性情,她每每想起,心总是微酸泛疼。
杨叔赵出院前两天,杨仲齐默默找上她,问她:“愿不愿意去当叔赵的居家看护?”
还说,她的直属长官那里,他都打点好了,她是无限期的留职停薪,不是辞职,哪天想回来,主要还是看她自已的意愿。至于杨家这里,该给她的待遇,绝对不会上不了台面。
话全让对方说尽了,该打点的地方也周全妥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她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再说——她的心也不想拒绝。
那个生平头一回,勾动她太多幽微心绪、也令她太心疼的男人,她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片花三(1)
一直到四年后的今天,当初那份心疼他、想照顾他、看他更好的心意,依然没有变。
然后,他开口,再次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她该不该接受?能不能接受?
在心里摆荡纠结了三天,依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回覆他。
昭明学长说,错误是用来成长、修正,以及弥补的,只是放在心里忏悔,无济于事。
既然这四年间,她始终挂念着他好不好,那么,有这个机会到他身边,好好弥补对他的亏欠,为什么不做?
他需要她啊!
冷凉的眼神,像是快要被无边无际的寂寞吞噬,他在等她,伸手握住他。她知道,真的知道。
手机铃声在左手边响起,惊吓得她抖落手中的筷子,七慌八忙地接起。
“您好,请问哪位?”
“我是杨叔赵。”
“啊?”拍抚胸口的动作一停,只觉胸腔内那颗心再度紊乱失序。
“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现在是午休,吃饭时间。”她以为,他是来问她考虑的结果。“那个……我、我还没……”
“我不是在催你。今天早上起来有点咳嗽,想问问你以前煮给我喝过的水果汤要怎么做?有苹果、西洋梨的那一种。”
“你不舒服吗?秋冬交替时很容易生病,要小心身体。去看医生了没……”对了,他最讨厌看医生。
发现自已不小心又碎碎念,连忙打住,补上一句:“我晚上做好拿过去给你。”
“到我这里来做吧,我也想学。”
“为什么要学……”何须问?因为他身边没有那个帮他打点的人啊。
她顿了顿,再度开口:“叔赵,你不介意吗?”
跟一个曾经让他自尊受辱的女人结婚,心里真的一点疙瘩都没有?日后,真的不会在婚姻里种下不信任的因子?这样的婚姻,能幸福吗?
“你呢?你挣扎的又是什么?”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这跟你当初的离开,有关联吗?”
“有。”
“它现在还存在,会对我们未来的婚姻造成影响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另一个可能让你对婚姻不忠实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腿疾,除了第三者,他想不出其他会让她觉得对不起他的原因。
听出他口中隐喻,她倒吸一口气。“没有!我没有别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怎么会以为,她是因为有了别人,才反悔离开他?
“你能忠实于我们的婚姻,用心经营它?”
“我能”
“那么我想不出我该介意的理由。嘉珉,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很多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我们只能往前看,把握手中还能把握的,一味拘泥过去,不只困住别人,也困住自己。”
所以、所以她也可以不要去看那个隐瞒他、欺骗他的罪恶感,只要把握他们剩下的人生,好好补偿他、经营他们的婚姻,这样就可以了吗?
秘密,可以一辈子都是秘密。
然后,到进棺材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亲爱的,我很抱歉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但是我为你创造了往后四、五十年的美满婚姻,看在这一点,你可以原谅我吗?
或许、或许真的可以……
“那,不打扰你了,晚上见——”
“叔赵!”她冲动地喊住他。“我答应你。”
“……嗯。”隔着电话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闻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低应声。“我不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做到女人所梦想的那一切,但,给你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让你有个依靠,这一点我绝对做得到。”
“……谢谢。”谢他的宽容,也谢他,给了一个男人对女人,最慎重的承诺。
那天晚上,她依约来找杨叔赵,煮了他要的水果汤。
他突然不经意提起:。“好久没去看电影了”
于是,她备妥保暖的毛毯、将水果汤倒入保温瓶,陪着他看了一场电影。小李送他们回到家时,见杨仲齐与杨叔魏端坐在客厅等他们。
杨叔魏看见他与谁一起,下巴惊得都快掉下来,倒是杨仲齐还算镇定。他冷静地吩咐小李必得平安将她送到家,随后关起大门开家庭会议。
“我知道你们有一肚子疑惑,我也正准备告诉你们这件事——我决定娶谭嘉珉。”
“啊?”短促的单音节,是杨叔魏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老大,你开玩笑的吧?”
“没有,我很认真。”
“她点头了?”杨仲齐问。
“嗯。接下来就是麻烦你到谭家走一趟,看看他们那头有什么要求,尽可能满足他们——”
“等、等、等一下!”好不容易插上话的杨叔魏,惊愕道:“你忘了她曾经带给你的羞辱?”
既知她无法坦然接纳全部的他,这样的人,能当得了好妻子吗?
“阿魏,人是会改变的。她那时也才二十二岁,一个年轻女孩,对爱情抱持太多的梦幻色彩,有什么错?那是我无法给她的。”与他在一起,面对的是更多现实面的残酷,她会退却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想在这个点上对她穷追猛打。
再说,能娶到这样心灵手巧的妻子,怎么算也是他赚到,还能计较什么?
“那她现在二十六,难道就不年轻了吗?”二十六岁的女孩子,对爱情的憧憬与浪漫情怀,不会比较少,他只是怕,大哥会再为她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