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坐下,不许胡闹。”
启蒙不到三天就想闹腾,这不安分的性子是跟谁学的?南怀齐冷幽黑瞳扫向与男童同桌而坐的“贞静”女子,那深眸转黯,微闪了一下。
他沉声一出,众人先瞧瞧他,再看看眉目飞扬的小子,顿时恍然大悟,早年晋王确有一嫡出子嗣,却从未在任何场合露面,是以大伙儿都快忘了,算算年岁也这般大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呀!
在宾客之中,有人露出欣慰眼神,身为晋王的舅父护国侯杜长风、表兄定武将军杜飞宇、京卫司统领杜飞遥等人,皆为这孩子的灵巧可爱而开怀不已,王爷是后继有人了。
基于家丑不可外扬之故,当年晋王妃与外人私通一事被掩盖下来了,知道的人甚少,还活着的更不出五个。
“爹,风不知路遥,雨不知霜重,你不给梅绽放的机会,又岂知梅胜雪三分香?”小小身板挺得直直,南方瑾字正腔圆,看似稚气的脸庞有着翩翩君子的风采与儒秀。
“好,说得好,风不知路遥,雨不知霜重,这小子的胆识不输你呀!王爷,你小时还不及他有文采呢!”抚着长髯哈哈大笑的杜长风直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他们这些老头子都被这个小豆丁傍追老了。
被大大赞扬一番的南方瑾不无得意,小身体挺得更直了,脸上充满自信,活似年画中的小仙童,讨喜又惹人怜爱。
但是毕竟是孩子,没人撑着挺不起场面,在大伙的笑声中小有退缩。
在没人察觉的时候,他看见一只柔若无骨的白嫩小手隔着布料在他小腿上画了只乌龟,差点笑出来的他又勇气十足,把所有看着他的人当成是绿头王八,顿时气势足得很。
此景只有目光锐利的南怀齐瞧见,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受,对于一再怪招频出的于芊芊,多留了几分心。
“舅公赞你文采好,你就不许丢人,若是表现差了,你和……你们两个就给我抄上一年的大藏经。”哼!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他倒要看看他们能有多少长进。
两个?什么意思。
在场的众宾客皆不解南怀齐话中之意,你看我、我看你的,头雾水,私下猜测着“你们”指的是何人。
唯有身在此局中的于芊芊才听出他含糊带过的未竟之语指的是她,她扶着南方瑾小腿肚的纤纤玉指微微轻颤,似星辰的水眸闪着波动,长睫轻轻垂下。
“那如果我表现好呢,是不是,样有赏?”小儿郎胆气不差,纯净无垢的双眼里是不服输的傲气。
搓着多年征战,握枪持剑而突出的手指骨节,南怀齐在沉吟之前看了一眼于芊芊,她默默跟着儿子出来到厅中央,又让人抬来一张放满许多水杯的小几。不知道这两人要做什么,他且看着好了。
“优则赏,劣则惩,不准输不起哭鼻子,我晋王的儿子不做小娘子。”一句“晋王的儿子”,南方瑾的身分不再有任何质疑,铁铮铮的认定,任何有心人也不得再拿他大做文章。
倏地捏紧绣帕的锦心却是脸色难看的咬着牙,她芙蓉一般娇美的面容在一瞬间显得狰拧,虽然恢复得很快,但眼底的怨色和狂怒迟迟不散,几乎叫人察觉。
“我才不会哭,少瞧不起人。”他很认真的哼了一声以示不满,但肖似父亲的小鼻子一挺,天真可爱地令人发噱。
“是呀!少瞧不起人,王爷的赏赐可不能薄,我们都是见证。”爱起哄的风吹柳带头说道。
“对,没错,我们是见证人。”有人一开头,哄笑声就如波浪,一波起一波落,一波又起,波波相连。
“见证人、见证人、见证人……”
男人一喝起酒来就集体发疯了,平时的道貌岸然、假斯文的外皮一并丢弃,你一句、我一句闹烘烘的,把原本以听曲赏乐为主的娱乐节目给丢到一旁,争着吆喝助阵。
直到闹得不象话了,才在南怀齐冷眸一扫的制止下稍稍安静下来,但这些景象直把头次公开露面的南方瑾吓得小心肝发颤。
在众人的等待下,一曲歌声响了起来。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北风吹,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幽幽的女声清唱绝然。
轻而带点忧伤的歌声,勾勒出伤感心事,令众人心头染上愁怅……听着听着,宾座上的人声已静寂,众人浸yin在剪不断的忧愁里,遥想那黄花开,北风萧萧……蓦地,清婉的歌声停了。
在惋惜的叹息声中,脆如玉玦的声响轻轻扬起,乍听之下只是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再细细品味下去,竟是如幻似梦的天外乐曲,有起伏,有转折,与刚才的歌声颇有雷同之处,似乎出自同一首曲谱。
更令人惊讶的是,清扬的童音柔和动人,玉声的清脆,男童的澄净嗓音,意外的融和,宛若玉泉化飞瀑,倾泄而下。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着伤,惨白的月弯弯,勾往过往,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唱了一段后,童音中又融入适才清唱的女声,一字排开的夜光杯、白玉碗、长颈葫芦觚、青花茶碗、剔红牡丹纹梅瓶,薄胎打造的瓷器内装着或多或少、深浅不一的水。
而敲出这美妙乐音的竟是一双雕花象牙筷子。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谁的江山、谁的江山……谁的江山……
南怀齐的眼中有狂乱,他激荡的热血在狂啸,那一句“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简直是他的写照,他用无数人的血打下了盛世太平,自己却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这是在说他吗?宝剑砾中出,多年的军旅生涯,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磨练出锋利。
“父王、父王,你说好还是不好?”
“好!”
犹自沉浸在歌词中的南怀齐没听见儿子急切的轻唤,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他才缓缓地抬头,墨黑的瞳眸映出一道杏黄色身影,不曾有人撼动的心飘进浅浅一笑面容。
“父王,你还没说好不好,你是王爷,不可以赖账。”南方瑾心急地想从父亲口中讨个好。
静默半晌,他浑厚的低嗓由喉而出,“这首曲名为何,何人所作?”
“〈菊花台〉,无名氏所著。”他背得很熟。
“从何得来?”一名五岁孩童能背完全首着实不易。
“神仙托梦。”
一句孩子气的“神仙托梦”,在场的大人都笑了。
“你认为我会相信神仙托梦?”他又看了一眼儿子身旁往后一缩的女子,了然在心地一眯眸。
“那是孩儿天资过人,自学天成。”
他毫不谦虚地自我夸耀,把一干客人都逗得仰头大笑。
“谁教你说混话,没三两功夫就想飞上天了?”小儿太傲,难成大业,得压压他。
“爹,你不会想不认账吧?看我得了好就嫉妒。”芊芊姐姐说了,不招人妒是庸才,爹肯定在吃味了。
“叫父王。”没规没矩。
南方瑾没理会他爹的冷脸,很小心的和于芊芊退回座位,但仍站到椅子上。
“我要我的奖赏,大丈夫说话算话。”
“大丈夫”被气笑了,很想朝他的小脑门上赏颗栗爆,“想要什么,在合理的范围内都能提出。”小孩不能宠,不管他有多优秀。
“一匹小马。”
一旁的于芊芊闻言差点仆倒,捏紧想要揍人的粉拳,暗啐真是个小内奸,明明说好了还反口。
“一匹小马?!”就这么简单?
他一点头,又比出两根手指头,“还有,所有抄书、禁足、扣月银的处罚要取消,她没钱用很可怜。”是呀!没钱用真的很可怜,想买好吃的都阮囊羞涩,春泥院的下人比她还穷,顺来的铜板、碎银凑不足二两。
于芊芊很感慨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她连跑路费都凑不齐。
“这句话是谁要你说的?”还能有谁,几乎不作第二人选。
南怀齐忽然有点想笑,而他真的笑出声了,长年冰封的修罗面孔促地裂开,吓掉不少人手中的酒杯。
“芊……呃,没人要我说,是我自己想的,先生教我描红写大字,我握笔握得手酸才写十个大字,那抄书要抄上好几千个字,肯定更辛苦,害人写到手断掉的处罚不好。”一旦发挥了聪明才智,有些小狐狸心性的南方瑾聪慧地举一反三,未雨绸缪地想到以后,让自己日后犯了错也不用罚写抄书这一项,那真的是一种累人的活呀!
想到手酸,他也不自觉的甩甩手,三甩四甩的,忘了手中的雕花象牙筷子,一甩就甩到风吹柳的碗里,直挺挺地插在剥开壳的秋蟹背上,猛,看像在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