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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夫人还在强笑,“说笑什么呢,这是没可能的。”

  “为什么不行?爹都可以——”

  “衡儿!不许你胡说!”

  眼看言家母子又要吵起来,夏有雨小声却坚定地插嘴,“夫人,少爷,不用多费心了,有雨明日就会离开,随朱家上路,先送我爹的骨灰和牌位回老家。”

  厅内顿时再度陷入沉默。

  最后是言至衡说话了,像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的。“你这是故意跟我作对吗?”

  对她,言至衡虽不能说是百依百顺,但用尽了心思要留她在身边,得不到支持就算了,她竟是如此绝情。

  朱家的事,要走的事,全都没说。两人相处时他说的计划,她总是微笑听着不接口,现在想来,她是在笑他吧,笑他一相情愿。

  “真的别这般麻烦了,二少爷。”乌黑的圆眼睛终于抬起,定定望着他。“少爷的厚爱,有雨会铭记在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夏有雨摇摇头,没有多说。最后只安静地说:“夫人,少爷,请多保重。”

  请多保重。她对他这样说,仿佛用一拳直接揍上他心口。

  多年的呵护亲近,相伴相契,近来的甜蜜,全都像是一朵烟花,放完了就全没了,毫无痕迹留下。

  她竟是如此狠心。

  言至衡也一直记得她要走之前的那个冬夜,离开小厅,走上长廊时,发现正静静的下着雪。

  一片片雪花飘落犹如洁白鹅毛,落地悄然无声。

  第8章(1)

  春去秋来,流年似水,转眼,夏有雨来到京城已经是第四个冬天。

  她对于北地的季节递嬗还是不大适应,尤其到了严寒的冬季,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时刻,她常在窗前一驻足就是好久,看着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落出神。

  “天上掉下来的可是雪花,不是银叶子,你别望着流口水哪。”一个调侃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夏有雨嫣然一笑,转身,“冯先生真爱说笑。”

  “哪里还有时间说笑,这几本帐不赶出来,你我就等着被抹脖子。”来者是个修长清俊的男人,眼神锐利,动作利落地把账册丢在她面前,“都拿去,快点上工了。”

  她接过,什么都没争辩也没多说。

  毕竟不是以前那个吵吵闹闹的小丫头了,她现在是朱府账房的二当家。大当家的就是眼前这位冯潇先生。人是又年轻又能干,可惜就是嘴巴坏了点,脾气又古怪了点。

  但不管冯先生怎么挑剔严格,夏有雨从不动气,就是笑笑接受。

  这要是在以前,整个言府都不会信吧,她曾经是个一点儿小事就跳得半天高的毛躁丫头。

  现在她不一样了。人聪明,心又静,账房工作做得无比出色。和冯先生联袂查账的时候,男的俊女的美,赏心悦目之余,又快又精准。

  “别以为时间还很多。老爷近日接了新的生意,记得吧,明年御用的丝绸有一半要换新货,账本得从头造,有得忙了。”他说着,又补了一句,“江南来的代表指定要你去交涉。”

  “江南?谁?”

  “不知道,又是些脑满肠肥的色鬼吧。”冯潇鄙夷地撇撇嘴,“那些老不修大概误以为账房是青楼,平头整脸些的就当花魁捧了,真是一群瞎子。”

  夏有雨微笑,没打算接腔。她拿起账册翻了翻,“我回账房去了。”

  这一进去就到上灯时分还不出来。核对细目无比专注,直到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全暗,不知谁进来帮她点过灯了,还搁了茶在窗前小几上。

  夏有雨有点恍惚。她仿佛成了她爹,而照料她的,是刚刚蹑手蹑脚进来,却得不到一点注意的小女儿——

  她自然是没有女儿的。别说女儿,就连夫婿都没有。进来的应该是朱家的下人。说来也是她真的运气好,前后遇上的主子对她都很照顾。朱家不但给她优渥报酬,生活起居上也很尽心,吃的穿的从不吝啬,招呼得十分周到。

  但在专属她的账房里,她还是习惯披一件陈旧的灰蓝色棉袍。冯潇已经不只一次皱着眉嫌弃她穿得像个乞儿,她也不管。

  “你有多少漂亮衣服可穿,为何老是这副苦哈哈的穷酸样?我说,朱家是哪儿刻薄你了?”

  这话听起来多耳熟啊。这人和以前那人是多么相似,与她身份更加匹配,冯潇更是当年开口要聘她来朱家的贵人。但夏有雨对冯潇,却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情生意动。

  原因很简单,他们只是相似。冯潇从来不是那个人。

  等到冯潇走进她的书房时,只见他能干又寡言的副手正咬着笔杆在发呆,墨渍在桌上的绢纸上渲染出深深浅浅的印,看样子已经呆了好一阵子。

  “喂!”冯潇走过去,往桌子就是用力了拍,把她吓得跳起来。“发什么呆,我一个月多少银子找你来这儿发呆的吗?”

  夏有雨弯身把震掉的账册资料全捡回来,过一会儿,才老实说:“不晓得哪,近来老是这样突然走神。”

  “是老了吧。”冯潇不怀好意地眯着眼说,“你也是大龄姑娘了。”

  夏有雨还是微笑。“是啊,就是这样。”

  冯潇顿时泄气,“你不但穷酸样、大龄,而且还无趣得紧,跟你说话真是会闷死人。罢了罢了,今天做了多少,给我看看。”

  两人谈了一会儿,把今日工作做结。冯潇准备离去时,回头又加了一句,“对了,后天晚上老爷设宴请江南来的老不修们吃饭,你我都得作陪。你最好打点一下门面,别这个快被穷鬼抓走的死样子现身,懂吧?”

  “知道了。”回答就这么简单。

  到了晚宴那日,账房的两位自然都没给朱府丢面子。冯潇果然名不虚传,俨然是风度翩翩的斯文先生,这也就算了,等到夏有雨走进花厅时,众人眼前才真正都是一亮。

  什么穷酸样?只见她一身贵气浅蓝色精绣衫裙,衬得头发黑缎般乌亮,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一双眼眸也是水汪汪的。雪白素手里拿着两本账册,手腕上挂着的几只镶了宝石的镯子闪闪发亮,随着动作撞击出清脆好听声响。

  这哪儿是账房先生,要说是朱府的千金都说得过去。

  夏有雨脸上倒是毫无骄矜之气,微笑着一个个招呼过去。这几年在生意场上打滚,虽不用尔虞我诈,但应对进退是娴熟极了,得体又大方——

  直到她看到坐在朱老爷身边的,所谓江南来的老不修。

  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个眉梢眼角,那双眼睛。

  还有那张她闭起眼睛就看得见,却又常常看不清楚的俊脸。十四岁的,二十二岁的,现在近在眼前的。

  “这位该是旧识了吧。”朱老爷笑着介绍,“虽然当年冯先生慧眼识人,但也要多谢言府让贤。夏先生真是不负众望。这会儿,我们账房可真不能没有夏先生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冯潇压着嗓子嘀咕。

  慌乱之际,夏有雨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眼光只敢飘过去看了冯潇一眼。“瞪什么啊。”

  牙尖嘴利的冯潇自然不会饶过她,“你真以为没你不行?老爷人好,拜托你别当真了。”

  “好了好了,先坐下来吧。”朱老爷打圆场,一面向客人们解释,“我们这两位先生虽然老是在斗嘴,但感情其实是不坏的,这几年来合作无间,帮了我很大的忙。”

  “朱老爷真是好度量。”

  “可不是,贤臣也得遇上明主才有用武之地。”

  “朱老爷是伯乐啊!”

  客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歌功颂德说得朱老爷笑成了弥勒佛样,气氛热烈,夏有雨却不敢看过去。就像四年前那个初雪的冬夜,她站在言夫人温暖的花厅里,却一身冷汗,怎样都不敢看俊脸冰冷,眼神更冷的言少爷。

  那时是怎么说再见的?说了后会有期,还是什么别的?

  虽然当时她真心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真的吗?那么,她这些天的恍惚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心底偷偷的、隐约的在期待,也许,也许——

  “是吗?那……当初可是我们言府走了宝,不懂惜才。”一直没开口的言至衡——是,他便是江南来的,朝廷指派的代表——终于开了金口。

  朱老爷听了却无比受用,笑得合不拢嘴,“真要谢谢言府。来来,这酒非敬不可,言少爷快请。”

  这话却让夏有雨脊背一凉,暖洋洋的厅里,她又开始冒起冷汗。

  因为他也没有看她,话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与温暖。

  不是没想过重逢,总是开了头,不敢往下细想。但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是如今的景况。

  他自然是记得她的,但也仅仅如此。对于过去,谁都没有多提。在朱家作客的几天,两人只在讨论帐务时有交谈,其他时候,就算在账房,言至衡也不大开口,看不大出来在想什么,完全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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