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着账本就往外冲,奶娘拦也拦不住。一路跑到长廊尽头,果然,一个修长身影正立在拦杆边,背着手,很优闲地欣赏着月色。
好像早就料目她会来兴师问罪,听到急促脚步声,言至衡悠然转身。“怎么了,谁惹我们雨丫头生气了?”
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令人看了更气!
“还问!还不就是你、你、你!”气冲冲的夏有雨用力摊开账册,推到他面前,“你又改了这些地方,为什么?说过几百次了,记账方式人人不同,为何老是要我改成你的方式?”
“我也说过几百次了,这是我家,你一天在这里,就得一天听我的。”
夏有雨急了,冲口而出,“前几百回让你这样说,也就算了,这回可是大少爷亲眼看过,还点了头的!”
言至衡一抹笑意在嘴角冻结,俊脸上突然像是罩了层寒霜。
小妮子还没注意,继续急急说:“大少爷总可以作主了吧,连他都称赞我本子写得又清楚又严谨——”
“这又关他什么事了?”言至衡冷冷打断。
“怎么没关他的事,现在府里的财务几乎交给大少爷打理了。人家大少爷”
“一口一个大少爷,有完没完?”
“我只是——”
“住口!”终于听不下去了。大手突然探出,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让夏有雨诧异得真的住了口。
怎么说呢,那气势,那神情都让她猛然惊觉,言至衡似乎不再是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主仆分际不甚清楚的文弱少年了。
他只稍微使力,她的下巴就被捏得发疼。圆圆的眼睛诧异的睁大,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该说够了吧。”居高临下,月光在他俊脸上投下险峻的阴影,是一种陌生的睥睨。“不管你够了没,我倒是听够了。”
“衡少爷。”她眨了眨眼,“该不会是,嗯,吃醋了吧?”
言至衡没有回答,依然那样看着她。
“都说衡少爷从小看大少爷不顺眼,但我总觉得,衡少爷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啊。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哥哥,何况——”
他嘴角微微一扯,一抹凉凉笑意浮现。
“奇怪了,叫你住口,是听不懂吗?”他缓缓说,“是不是要我用别的方式让你闭上嘴?”
“衡少爷今天才奇怪。”夏有雨直率地说,明眸直看进他眼底。可惜月光树影作祟,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是吗?”他又扯着嘴角,不再多说。
两人对峙了片刻,夏有雨才扭头,躲开他的钳制。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说着,还是忍不住委屈,“每次都这样找我麻烦,回头又要害我被奶娘数落……就你最讨人厌了。”
低头急步要离开——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突然,又被出声叫住。
“雨丫头。”依然是平静无波,却又像是压抑着什么的沉沉嗓子。“我是说真的,我是听够了,以后别再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
被谁用这般命令口吻就算了,夏有雨却就是听不得他这么说。小脸一扬,无比不驯地回嘴,“我爱说谁就说谁,你管不着!”
只见长发一甩,纤细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长廊尽头。独自伫立月光下的英挺男子一动也不动,被树影遮去表情,无比阴暗。
第3章(1)
不欢而散。
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从小到大拌嘴不知多少次,却从没像这次这样过。心里像是被大石头压住,让人透不过气。
不管是说着话,吃着饭,走着路,那块石头都不曾移动分毫。只有在赚了外快,或是把零碎铜钱存到换成银子时,可以让夏有雨稍微得到一点慰藉。
说到这个钱财嘛,果然神奇,什么都能摆平,难怪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夏有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来,不过如果有一天为了钱,问她愿不愿意舍身,她说不准是会肯的。
当然衡少爷那边还没解决,似乎仍在气头上,见了面两人互不搭理,话也不多说一句。换成脾气大一点的少爷——比如言家的三少爷——跟下人没话说这挺寻常,但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知道衡少爷跟雨丫头一向挺有得聊,现下一别扭起来,人尽皆知。
“雨丫头,你惹少爷生气了?”奶娘只是叹气,“已经不是孩子了,别再这么任性成不成?”
“奶娘说我吗?还是说少爷?嗯,少爷是顶任性的没错。”夏有雨故意摇头晃脑地说,被奶娘打了一下。
“人家怎么说也是少爷,还是去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吧。”她姐姐也柔声教导她,“男人都爱听好话,少爷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也爱听好话,怎么他不说给我听?”
夏有青震惊地望着妹妹,“雨儿!”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夏有雨不大甘愿地住口。
不只这样,连其他丫头也都七嘴八舌插嘴:“衡少爷好像整天都绷着脸,没笑过哪。”
“话也说得少了,好让人心疼哪。”
“雨丫头,你快去道歉嘛,少爷一直那么疼你——”
“什么呀!”夏有雨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怎么对我好了,一天到晚挑剔不说,还特爱找人麻烦,这是哪门子的疼?”
结果,众丫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在长廊角落,她们把夏有雨团团围住,简直像是来寻仇的一样。
“傻丫头。”比较年长的,手指直接戳到她额头,“别讨了便宜还卖乖,少爷疼你就恃宠而骄了?下人要有下人的样子,懂不懂?”
“我又不是卖给言府的丫头。”
“知道你不是,但还是府里供你们一家三口吃穿,老爷夫人人又好,时候到了免不了送点银子当嫁妆让你们姐妹出嫁,怎么说你也该心怀感激呀。”
夏有雨瞪着眼,“我说你们啊,是奶娘附身了还怎么着,怎么口气一模一样?”
“我们是看你人虽傻傻的但不讨厌,有好东西也不小气常分我们,才出声提醒的。换了是别的心机重的什么人,我们才不管呢。”
“谁?”这话听了让人皱眉,“这是在说谁?”
丫头们用“说你傻你还真傻”的表情怜悯地看着她,没再多说。“反正你快去哄少爷开心就是了。”
“他开不开心很重要吗?”夏有雨忍不住反问,“不开心,躲开他就是了,你们又不是伺候少爷的,眼不见为净啊。”
“哪儿不重要,只要见着少爷一笑,我们就可以配饭吃三餐了。”
“少爷是咸菜吗?!”听得夏有雨大笑起来。“死丫头,敢取笑我们,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不行!”
“哇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闹得正开心,银铃般笑声传得老远,刚转上长廊的言至衡自然听见了。抬头一望,就看到一群青春可爱的丫头笑闹着,风光无限美好。
他知道他该掉头离开的,但突然忘记了自己要上哪儿去,两条腿像被黏住一样动不了,只能静静远观。
直到有人被半扯半拖地推到他面前。
“少爷,您心地最好了,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个笨丫头计较。”这些话一听就是旁边几个丫头教导,硬压着头逼她说的。夏有雨鼓着嘴,圆眼睛里全是不甘愿,但还是乖乖讲了,做个长揖,弯着腰赔不是。言至衡沉吟着,浓眉一扬,正待开口时——
“谁都知道言府少爷个个英明神武,又宽宏大量,又体恤下人……”
这下马屁拍到马腿上。言至衡俊脸一沉,刚刚要说的话又全部打住。
“是吗?那真好。”最后他凉凉说,“你这话别忘了跟大少三少说去。”
说完转头就走,身影俊逸潇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他说很好呢。”夏有雨指着他的背影,转头,邀功似地对其他丫头说,“我都道歉了,这会儿没我的事了吧?快看,他模样真的挺好看的。”
结果旁边丫头们没一个感激,个个咬牙切齿。
“死丫头,你脑袋里装的都只有钱吗?连察言观色都不会?”
“笨死了,没看过这么笨的丫头!你还好是账房先生的女儿,要是卖给大户人家的,早就被主人打死了!”
“我——”
冤啊,她真的冤到底了。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讨厌的二少爷的错!
虽然心里决定要全怪他,但夜深人静之际,夏有雨也不免会矛盾地想,会不会是自己的错?怎么这一次会惹得他这么不开心?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他对她是很好的。
哪儿好了,一点小别扭闹得这么多人知道!
直到连她爹都开口询问时,夏有雨才真的觉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因为她爹向是全然不问俗事,只埋头在记账对帐上的人。
言府除了内帐之外,因为多年来都受朝廷信任,经手地方上各式各样的贡品汇整,这份帐做起来更是工程浩大。言家三位少爷也都不像别家府上的,成天只会吃暍玩乐甚至嫖赌,他们不但自小要进账房学抄账本,长大一点开始跟着言家老爷出门,跟各式各样的商贾打交道,回到府里还要跟账房夏先生讨教,务求熟练精通,有朝一日才能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