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惜秀被他的手捂得双颊生疼,恍惚涣散的眸光总算渐渐凝聚了,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残存的惊悸犹未褪去。
「那只是一场恶梦,都过去了!」他喉头发紧,恶声恶气地低吼道:「现在没有谁会被谁吃掉,尤其是你——听懂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慢慢回过神业:「……懂。」
刘常君松了一口气,温暖大掌却没有放开她,因为掌心感觉到的柔嫩肌肤仍旧冷得像冰一样。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像掉进寒冷池子里一样,脸庞嘴唇毫无血,通身上下半丝暖意也无,就连裹着被子还是不胜寒苦。
下一瞬间,他想也未想地脱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犹有他暖热的体温,在刘惜秀还来不及回过神前,身上已经被他的气息包围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刘常君顾不得自己仅着轻薄单衣,双手为她拢紧袍子里,察觉到了指下弱不胜衣的身形,不由浓眉一皱。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多长点肉?」他胸色越沉越难看。
「我……我……」她低下了头,再也抑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记鞭子般,微微一瑟缩,「不是让你别再掉眼泪了?」
「对不起……」泪水走珠儿般滚滚而来,她呜咽着想憋住,却还是徒劳无功,「对不起……」
他最痛恨面对她时,这种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么都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悲伤吞没。
他恨自己只会给她带来无止境的责任和苦难。
这辈子,他再也不想见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着,把一生尽丧在「报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能够还她自由之身,能够终结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该死的「恩情」,就算她会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什么,」他突如其来放开她,又恢复一贯的冷漠无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刘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随手攫过挂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脚步倏地停顿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刘惜秀声若细蚊,颤抖不已。
刘常君脑中一片空白,胸口涌上满满酸苦灼热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说何益?」他一横心,咬牙道:「为何你要留下来?」
「求求你,」刘惜秀惨白的唇瓣嗫嚅着:「我会很乖,很安静,你甚至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这样……也不可以吗?」
胸膛的灼烧感变成了蚀腐入骨的阵阵剧痛,他紧呀牙关,几乎无法言语。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个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着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后一丝希望,「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我答应爹娘要照顾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边。」他狠下心肠毅然决然道:「因为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女人。」
刘常君仿佛听见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确定,他甚至连回头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着前方紧闭的门扉,耳际只听见自己变得沉重的心跳声。
「没错,你就走吧,离得我越远越好!」下一刻,他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出。
那重重的关门声,瓦解了她最后一丝佯装的坚强。
刘惜秀紧紧咬住指节,吞下了哭声,却止不住自心底深处、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鸣……
第9章(1)
早晨,面对着他,向他辞别,刘惜秀面色苍白,神情却极是平静。
像是一切情缘俱逝,爱恨皆空。
刘常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负着手,昂首眼望天际曙光乍现,突然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等到佛堂诵完最后一次经书,」她轻轻低下头,「我就走。」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
刘常君不禁烦躁盐业,胸口纠结得阵阵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阳穴突突剧疼。
他深吸一口气,假意冷淡客套道:「届时,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这样太显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于你的仕途名声有碍,我自会从偏门悄悄走的。」
刘常君倏地转过头,愤慨地瞪着她——事到如今,她还心心念念尽顾全他的名声做甚?
这笨女人!为什么就连休离了她,她还是只光为他着想?
若换作是旁人,早怨极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剐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么?」他胸色一沉,极尽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刘常君就是个抛弃糟糠妻的负心汉吗?」
为什么要一如往常的忍气吞声?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他一顿也好啊!
刘惜秀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只是温言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说有就有!」他眯起双眼,直直逼视着她。
为何他还不肯罢休?他到底要什么?
她低垂眸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么你想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让我派人护送你回山东。」
「不。」她抬起双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视线,温和却坚决地道:「不。」
他一脸不悦,「谁许你拒绝了?」
「你忘了,」刘惜秀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责任了。」
刘常君被她的话一堵,登时有些恼羞成怒,「因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胆敢不听我的话了?」
她望着他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刘惜秀深深凝望着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默默转身就走。
这女人……竟敢在还没有得到他的应允前,就这样无情地转身离开?
更该死的是,为什么眼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之外,他心底就有种说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惧?
好像她这么一走,这一生,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谁又担心了?」他愤慨道,怒气腾腾地往大门方向走,自顾上早朝去。
只是当轿子行过渐渐苏醒过来的京师街道,他不禁掀起轿帘,频频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刘常君和几名内阁大学士下壮丽的金殿外台阶,突然听见有人议论——
「山东今年惨得很哪,盗贼如毛,尤其是邻近的几个县,唉!」
他背瘠窜过一阵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头,抢前一步紧紧抓住了说话的官员。
「你说什么?!」
「刘大人,你怎么了?」那名被揪住官员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其他文武转了上前来,关切好奇地问——
「是有什么误会?」
「刘大人,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身子不适吗?」
「吴大人,」刘常君心下满是沸腾的恐惧和惶急,但他极力想镇定下来,慢慢把话问清楚,却抑不住声音里的发颤,「你刚刚说的是,山东有盗贼横行,很危险吗?」
「呃,是、是啊。」吴大人呐呐道:「山东府尹辖下不力,治理无善,也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听说这回被人参上了好几本,万岁爷好生震怒,我以为啊,这次……」
余下的话,刘常君全没听进耳里,深深惊悸在脑门炸了开来——
盗贼如毛……危险……
「秀儿。」他脸色瞬间惨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开众人,疯了般地拔脚狂奔。
秀儿,他的秀儿。
他向御林军马队借了一匹坐骑,抢前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腹,骏马昂首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奔出皇城。
风声萧萧,迅速刮过耳际,他双手紧紧握着缰绳,脚下驱策着马儿奔得更急,无比的恐惧狠狠拧住了他的心脏,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远,轰然如暴雨前的惊雷。
老天,求求你,让她还没离府,求求你……
终于回到状元府,他急急跃下马,缰绳随手扔给了门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吗?」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没见夫人出门啊!」
太好了,她还没走……刘常君紧揪着的心总算稍微松驰了些,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虚弱瘫软,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把马牵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马儿一眼。
刘常君强迫自己步伐从容地走进府,穿过花园,经过廊下,最后在佛堂门前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先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面色淡然地推开门。
……佛堂空无一人,只余残香袅袅。
他的心一震,立时又强自镇定下来,喃喃自语:「不要紧,她没出门,所以就是还在府里。」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卧房收拾行囊了。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脚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没有一丝自以为的浑不在乎,大步地绕过花廊,心里不禁暗暗低咒起这状元府邸的占地辽阔——大而无当,要来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