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年岁不大,他已在艰辛的生活里学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对人只说三分实,保留七分。
“大伯母,我待会儿要和照容妹妹去打猪草,顺便摘些野菜回来做野菜团子,大伯母有没有什么要我们摘回来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一看陆四郎态度不错,朱氏只得吞下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质问,皮笑肉不笑的说起风言凉语。
“哟!护起小媳妇了,瞧她那细胳臂细腿的,一只箩筐都要比她高了,能打几斤猪草,不给压垮就该万幸了,我可不敢指望她能帮上一点忙。”
朱氏是个心眼小又爱计较的婆娘,村里说起话痨子,她称了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话多又尖酸刻薄,总见不得人家好,时常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门子,整个村子的闲话她全说遍了。
高氏在世时还能管管她那张嘴,可是婆母一辞世,她这个陆家长媳变成了当家主母,说起话来更加口无遮拦,完全不怕得罪人,把别人的忍让当成对她的畏惧。
对于小叔留下来的孩子,因为陆家老大、老二在,她在表面上还懂得做做样子,对陆四郎不至于打骂,可在粮食和衣服上便多有克扣,少有顾念。
性子不好已经惨了,她说起别人是非更是糟糕,一张嘴便犹如滔滔江水般涌来,一下子指桑骂槐,说米缸快空了是某个不是姓陆的吃太多了,一下子嚷嚷着世道艰难,家无隔夜粮,能少一个人吃饭明年就能起大厝了,一下子又说自家替人白养孩子,得缴粮来。
陆四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由着她哭穷,面上不敢有半丝不耐烦,只能敷衍的虚应。
陆家大伯有三子一女,全是好吃懒做的,说要到田里做事,跑得比谁都快,所有的活全由陆大伯扛着。
陆家二伯有两子三女,因为妻子田氏的娇惯,孩子们也都是干不得重活的,除草堆肥没力气,扳个玉米梗也气喘吁吁,让他们去干活还得请大夫候着,先灌三碗药再说。
陆家几亩田是三兄弟平分,就算大房多分一份,三房的陆四郎用分得的田地来养活自个儿和小媳妇是不成问题。
可是朱氏、田氏霸着米粮不放,嘴上说得好听是收成不好,没粮也没钱,实则是把陆四郎那一份给贪了,妯娌俩二一添作五的分了,连原来挂在陆四郎名下的土地也卖了。
“大伯母,我们先去割草了,记得帮我们留碗饭。”绷着脸的陆四郎拎起叶照容的手,低着头走过朱氏面前。
“喂!我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呸!有娘生没爹养的小贱种,要不是我们省下嘴边一口粮,你还能活到今时今日吗?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养条狗还能对着我摇首摆尾呢。”人不如畜生,白养了!
朱氏气恼的望着越走越远的一双人儿,那恨呀,比见到仇人更盛。
她就是容不下人,认为几亩田和二房分已经很吃亏了,为何还要养个没爹的孩子,少了一个四郎,她的孩子才能多分一点家产,虽然不多,总比没有好吧。
高氏死后,她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老三家的四郎撑不下去,随后也跟着去了,谁知他怎么也不死,连带着那个小不点也来乞白食。
心愿难了,她心疼肝也疼,总会找机会整治那小子,她不信老天爷总站在他那一边。
另一头,已经走远的叶照容忍不住开口问。
“四郎哥哥,大伯母真会给我们留饭吗?”她不傻,只是平时不把人想得太坏。
当然不会。他在心里回答。“照容妹妹饿了吗?”
叶照容摸摸扁扁的肚子,憨憨一笑。“不是很饱,它们在肚子里打架,叫得很大声。”
她指的是腹鸣声。
毕竟两个人分吃一颗鸡蛋哪会饱,何况又是正在长个子的年纪,只喝了半碗稀粥的他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
所幸是饿习惯了,两人也还能忍,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就这么手拉着手,一块往野地里走去。
“照容妹妹先忍着,一会儿哥哥摘几颗野果子给你止饥,我上回发现河边长了些小芋,等等挖了烤给你吃。”他也很饿,可是他是男孩子,他忍得住,妹妹还小,得先照顾她才行。
“真的吗?”小小的脸儿顿时亮了起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
这可爱的贪吃模样让陆四郎看得莞尔,忍不住又揉揉她的头发。
“四郎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他由着她拉住他的手直晃撒桥。
“喔,太好了!我要吃果子,我要吃烤芋头,四郎哥哥,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你不可以丢下我,不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她的声音甜甜的,有着小女童的稚气。
“好。”他笑着,眼眶有点泛红。
这才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他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他,他发誓要对她好,好好的保护她。
此时暗下决心的少年并不晓得人的永远并不长,他信誓旦旦的许诺要靠一己之力给媳妇儿过上好日子,可惜世事无常,他们两小无猜的情谊即将面临考验,而离别亦不远了。
第2章(1)
“哎哟!这天杀的老天爷还要折腾咱们老百姓多久,到底给不给活路,再这么旱灾下去,人都别活了。”
“是呀!前年来了个大涝,冲毁了辛苦大半年的庄稼,以为雨停了否极泰来,大伙儿咬咬牙也能撑过去,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风调雨顺作物大丰,多少补得回来,哪里知道……”
“唉!这鬼天气何时才能结束,瞧这土地都晒干了,长不出一粒米,这个寒冬怎么过呀!”
天热、心冷。
望着炎炎烈空,红红的日头挂在天际,一张张脸色比黄连还苦的农夫,个个愁眉苦脸,眉头打了好几个死结,望天兴叹直摇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每个人一碰面,问候的第一句话不再是“下田了吗?”,反而是无声的叹息,互视一眼又看看天,心想着老天什么时候会下雨,天气再这么热下去,人都要晒成干,何况是庄稼物。
可惜老天爷心硬如铁,没听见老百姓的苦苦哀求,出了冰封三个月的酷冬后,开春只下了几场小雨,脚都没湿了,初化开的冻土又哪里吃得到雨水滋润。
民间流传了一句话,大涝之后是大旱,旱涝相依。
果不其然,翌年春雨未来,反倒迎来了十数年来最炎热的干夏。
雨,一滴也没下。
土地干裂了,直一横、竖一横的,裂得好似棋盘。
稻作枯萎了,稻子一株株垂头丧气,叶子枯黄了,花穗结不成果,根苗更是因高温而热死了。
放眼一看,原本连成一片的稻田成了死气沉沉的干枯野草,看不到一丝丝的生气,就连土地公庙前的百年榕树也奄奄一息,枯了大半的叶子。
没有收成,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要如何过活?
因此连着数月,老百姓的哀嚎声不绝于耳,虽然米行照样开张,可翻涨了好几倍的米有谁吃得起,如今根本是被逼得只能嚼草根、树皮了,生活一日过得比一日刻苦。
其中也包括种了几亩水稻的陆家。
“老二家的,你家还剩下多少米粮?”这贼老天存心要坑死人呀!热得全身都在冒汗了。
一见朱氏愁苦的神情,脸色同样不佳的田氏也苦着脸摆摆手。“还有得剩吗?咱们是一道收的粮,我屋里有多少存粮你哪会不知情,真的要把腰带束紧挨饿了。”
其实她床底下还藏着一口粮一口粮省下来的半袋米,还有些腌菜、腊肉之类的杂粮,够一家人吃上个把月了。
这世间谁能不存点私心,一看到大嫂苦哈哈的脸,她话带七分保留,绝不把家底给掀了。
不过再藏着掖着有什么用,两家人的底谁不清楚呢!尽管前些年丰收时还存了几两银子好应应急,但是遇上了连河水都干涸见底的旱年,那些银子有屁用,光是买价格飞涨的粮食就足以掏空了家底。
这会儿她们俩都愁得很,不知该上哪儿筹下半年的粮食钱以及来年开春要播种的种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光想人都蔫了。
“老天爷到底何时才要下雨,都快把人逼死了,再热上一、两个月,咱们老百姓只有等死的分。”瞧!刚换上的衣服又湿了,明明没干活却热得汗流浃背。
“呸!呸!呸!别说胡话,我是一天也受不住了,哪能再热上一、两个月,大嫂你别吓我,我都要挖出咸菜配面糊了,如今没一日能吃口饱饭,你瞧我的腰又瘦了。”
田氏挥着汗,满口抱怨日子难过。
“别提了,家里的鸡又热死了几只,连着几日连颗蛋也没下,我真担心咱们那几口粮撑不到寒冬。”朱氏倒是看不出瘦了半分,嘴边还有点偷吃的油渍。
说苦,其实他们还不至于苦到没饭吃,但是荤食确实少了不少,她偷偷藏了不少好料的,一家人躲起来吃不肯拿出来,只是嘴巴上仍装出有上顿没下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