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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范君易喘口气,勉强抬手臂指着床头柜抽屉,“第一个抽屉……书本下压着一迭现金……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建议你……可以搭医生便车一起离开,不必等小区巴士……”

  雁西拍拍他的肩,“你不必替我担心,我知道巴士时刻表。”

  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终于获得了安宁,眼方一闭,迅速失去意识,宛如从高空跳板直堕入水中一样快速,所有纠缠他的愁悒、纷扰,一并埋进深水里。

  但深眠能持续多久?能永远不醒来么?

  无论他的潜意识沉淀之处多么宁谧、安定、遥远,终究是要浮升出水面。

  在那之前,在他清醒之前,无一例外地,他总是听见那缥渺的呼唤声,一声接着一声,偶而带着清脆的咯咯轻笑,很无忧,很愉悦,很甜美,与旧时光如出一辙,令他欣喜欲狂,也令他心碎。

  有时候呼唤的人儿很促狭,和他捉迷藏,迟迟不露面,让他无比怅然;有时候他会喜出望外地获得一个拥抱,耳际萦绕着动人的悄悄话;幸运的话,他还能与她热切缠绵,身下的柔美娇躯,每一道迷人曲线,十指所经之处,栩栩如生,令他周身血液为之激越,全体细胞为之颤抖。

  “……君易,君易,你后悔了吗?”声音在耳边环绕、重复,他就快醒了。

  “……佳年……”他试图张开眼看她,却又怕她销声匿迹,进退两难间,声音又出现了,一样甜美,毫无怨嗔.

  “……君易,我问你喔,你有没有后悔过?”声音侵袭耳膜。

  “后悔……我很后悔……”椎心之痛,陡然从胸口蔓延,壮大,让他不能呼吸,他大声呐喊:“我很后悔——”

  “是么?是么?太迟了,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一声轻叹,如水纹般溃散,越来越模糊,那是离开的讯息。

  他忽然慌张起来,匆促喊出:“让我再看看你——”

  不再犹豫,他陡然睁开眼,奇迹般地,这一次,方佳年并未消失,她俯视着他,眨着秀目,一脸忧心,“不要紧的,没事。”她对他柔声说,指尖还按揉一下他长期纠结的眉心。

  啊,多么美好!他由衷笑了,充满感激,伸出双臂,用尽全力牢牢环抱,“佳年……”伊人温热紧实,实实在在地填充了他空陷已久的心,他抛弃了一切思考,只愿此刻长驻。

  “没事的,你作了恶梦,恶梦罢了……”怀里的人出声似有困难,断断续续,“两分钟了,抱够了吗?放松一点,我快被你闷死了……”

  耳鬓厮磨良久,忽然他再次睁眼——不对,熟悉的嗓声出现了质变,拥抱的躯体也较丰满,身体的气息截然不同,都错了!

  手一松,再看一次,脸蛋恍如伊人,神态却欠缺一种柔媚。他神魂附归,看清前方并非他朝思暮想的方佳年。

  “你怎么还在?”热情退减,他的容颜和声音俱冰冷下来。

  雁西脱离了范君易铁箍似的拥抱,从他的床畔狼狈起身,整衣抚裙,“你作了恶梦,把床头的水杯打翻了,碎了一地,我听见声音,上来看看。”

  “……”一阵尴尬,范君易并未缓颜,他翻身下床,拿起她带进来的扫帚,自行清扫玻璃碎渣。

  他瞄了下闹钟,再窥看窗外天色,上午十点十分,算起来,他睡了将近一天。

  恼人的是,这个女人似乎无法确实接收他的指令,整整过了二十四小时了,她居然还在他屋里任意走动,旁若无人。

  懊恼自己的失态,和冯雁西的阴魂不散,他暗暗动念如何有效地下逐客令。

  扫了一畚斗碎渣,雁西倒先开口了:“刚才有人送杂货来,我替你收下了。”

  范君易点点头,转身从床头抽屉取出几张仟元钞票,交给她。

  “不必这么多。”雁西从中抽了一张,推回他的手。

  “……”他以眼神质问。

  “就是一些日用品,不需要这么多,其它酒都退回去了。”

  “……”一秒错愕,他瞪着她,“你没经过我同意就退货?”

  雁西理所当然点头,手一摊,“唔,没办法,你的胃需要调养,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完蛋。而且……”她忽然凑近他,以怀疑的眼光,“你现在还有胃口喝酒吗?不会反胃吗?”

  又一秒愕然,他立即火冒三丈,竖眉瞪眼道:“我完不完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闲事?!你想要多少遣散费我全都给你不打折,麻烦你立刻搭下一班巴士离开,别再让我伤脑筋了!冯小姐,清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家务助理!还需要翻译吗?”

  雁西平静地听完,并未慌张或困窘,她侧着头沉吟,咬着唇,面色沉重,似在琢磨着无比棘手的大事,且不时瞥看范君易一眼。过了好一会,她下定决心般直起腰杆,仰起下巴,郑重回应:“很抱歉,受人之托,我得做完我的工作,请范先生多包涵,您要是坚持不雇用我,继续自己关在屋里折磨自己,我就只好提出告诉,请您赔偿我的身体和精神损害了。”

  “……”范君易听了哭笑不得。这女人前言不对后语,不是普通的难缠,她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为何要赔偿你了?该索赔的是我吧?”

  雁西面不改色,仅仅颊边逼出一点晕红,“范先生,您都忘了吧?您曾经酒后失态,把我当方小姐看待了,做了——做了很不该的事。我知道您当时不是有意的,但事实已经造成了,我可以不计较;但只要您坚持己见,非解雇我不可,我就提出告诉,这样您将忙着找律师打官司上法院,应该没有多少机会喝酒了吧?”

  “……”他呆若木鸡。

  “您请仔细考虑,我先下楼晒衣服了。”她从他手里接过扫帚,提起畚斗,旋身离开。

  “你有证据吗?”他冲上前扳住她的肩。

  “您说呢?”她回头看住他,瞬也不瞬,就这样看住他,没有多余表情,但一双潮湿的瞳孔深黑,莹动着执着的眸光,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不可解的顽强;他隐隐觉知到,这女人,和他杠上了。

  范君易一撤手,雁西头也不回,快步下楼,一转角,她迅速扔下手上的东西,背靠着墙,犹如失去全身的支撑力,滑坐在地。

  她上身往前倾,右掌紧按着胸口,张嘴喘着大气,整张脸胀红。

  真不容易啊!雁西不明白,这命运之手,是如何大手一挥,就把她扫落到这般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一个男人不得不就范的境地的?

  午后雷阵雨,雨势大且急,透过玻璃窗向外望,云霭低沉浓厚,这场雨暂时无法停歇了。

  服务生端了杯咖啡在雁西面前,站定,欲言又止。

  雁西仰起头,不解地望着对方,是工读小妹,正目不转睛打量着她。

  “有事吗?”

  “你今天怎么坐到这边来了?”小妹好奇地指着一排临窗的二人座。

  “我约了人。”

  “噢。”小妹立刻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热情介绍店里的产品,“这杯是新品种的庄园咖啡,很赞,老大说请你喝。”

  雁西听了,朝吧台瞟了一眼,口气木然,“不用了,谢谢。”她从口袋掏出两枚五十元硬币,放在小妹的托盘上,“请转告他,这点钱我还有。”

  这举动让工读小妹眼珠转了转,表情变得异常兴奋,忽然低头对雁西神秘兮兮附耳,“你和老大吵架啦?”

  咖啡馆员工都惯称老板“老大”,雁西知道小妹指称的是何人。

  “吵架?”雁西一脸困惑,整间咖啡馆最低调且最不多话的客人应当就属她了,很不明白自己为何予他人作此荒谬联想?“我们不是朋友,不会吵架。”她转开脸,不打算掀开话匣子闲扯。

  一语带过,模棱两可,小妹猎犬般的嗔觉闻出了蹊跷,但雁西拒绝聊天,小妹掩不住失望地端着托盘离开。

  雁西今天不方便坐在吧台边,但她不介意;她的出现已俱备象征性,从汤老板一见到她上门,雄壮的肩膊戏剧性地垮下那一刻起,这一趟已经值回票价,不正面交锋也无所谓。

  高跟鞋哒哒逼近,一抹红色闪现。雁西眼一抬,总是端着女王气势的朱琴出现了。她擎着手帕,擦拭发梢肩头的雨珠,面露不悦地环视几无空位的咖啡馆;整装完毕后,以练习不知多少回的高雅坐姿落座。

  雁西面向她,姿态恭谨,“朱小姐。”

  “真不明白你,我的公司就在附近,来一趟不花你多少时间,偏要让我走这一遭,这儿哪里好了?我敢保证我们公司自备的咖啡质量绝对比得过这里。”朱琴皱皱鼻子,朝经过的服务生挥挥手,“一杯蓝山。”

  雁西解释:“本来就要来一趟,我只是想节省时间,所以约在这地方,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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