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他小小喷出药汁。
“欸欸,都多大的人了,喝药喝成这德行。”朱夫人从袖底抽出巾子,边念边帮他擦拭。
苗淬元定定然看她,僵化的思绪努力转起,努力再努力,终于有逮到重点。
“我……我……晚辈明白了,确实是晚辈思虑不周,往后会朝身强体健之道迈进,会好好宝贝自己……求朱夫人将闺女允我。”
朱夫人呵呵笑。
“我没不允啊,咱们家,允不允不是当爹娘的说的算。”
尽管面庞仅是微红,他心里很是雀跃。“晚辈明白了。”允不允是朱家姑娘说的算。
他突然记起一事。
“有一事却不甚明白,还望朱夫人解惑。”
“喔?你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夫人张圆眸子,一脸期待。
“朱夫人可记得您与我头一回见面那时,我为找月儿来到‘崇华医馆’……您问我,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姑娘说说话?又说,既倾慕,就该多去亲近……”抿抿嘴,润润双唇。“当时月儿尚与卢家订亲,亲事是老早就定下的,朱夫人当时非但未阻我亲近月儿,反倒鼓舞着……为什么?!”
像是他提出的是一个多么有趣的问题,有趣到让人眉开眼笑。
朱夫人频频点头,用一种“孺子可教也”的眼光直瞅他,轻叹——
“你应能明白那样的事,毕竟咱俩都走过这么一遭,便是一口气没能喘上,濒临死境,突然就离了去……不过你没走远,很快已寻到归回的路,而我在外头游荡是久了些,花上好一段时候才走回。”
闻言,苗淬元眉目一凝,倏地挺直身背。
似直到此刻被朱夫人点出,才恍然大悟。
不是梦……那姑娘哭着的脸,那样伤心,原来不是梦吗?
朱夫人接着又道:“那时我去到一个地方,很远很远、远得要命的地方,那儿的男男女女可以大胆谈情、相恋,男女之间即便订了亲,甚至要好在一块儿了,想退婚就退婚,分手了再各自去寻找所爱,也是稀松寻常得很。”微微笑——
“真要说,成芳那孩子也是好的,可他眼里真正瞧着的人,从来不是咱们家月儿。他总由着她、让着她,却不会因月儿心不在他而感到痛苦、不甘。所以说,你无意,我亦无心,公平啊,分开不也挺好?然后突然冒出你这一个……咱记得你那时瞧月儿的眼神,火热啊火热,如此直接直白,尽管之后抵死否认,哈哈哈,但很可爱啊,所以我还是替你站台,投你一票啦!”
站台?投……投什么一票?苗大爷红红的俊颜茫然了。
其实没完全听懂,尤其是朱夫人所去的那个远得要命的地方。
也许人濒死时,双眼所见、身临之境各有不同吧。他想。
不过他十分肯定的是,到底让这位高深莫测难捉摸的朱夫人站在他这一边了,或者,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站台”吧。
尽管乏力,尽管坐在榻上,他仍尽量撑直上身,朝她深深一礼——
“多谢成全。”
第10章(1)
苗淬元是全然信了朱氏一家子,端来什么就饮什么,一盅药下肚,没多久又昏了。睡过长长一觉,睡中无梦无境,被裹入茧子里似,待破茧醒来,当真大醒。入眼的依然不是心上那个人,而是那人的亲亲阿爹。
朱大夫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圆墩椅上,常挂温和笑弧的嘴此时绷绷的,眉峰小小纠结,两眼小小灿光,紧盯着他看。
身躯感觉轻快许多,神智亦清明,苗淬元一开始几是屏息地与他对看,随即起身下榻,行晚辈礼,抢先开口——
“这一次是我大意,没宝贝好自己,让月儿……以及其他人担心,是我不对,自当内省。今生虽不敢保证绝对活得较月儿久长,但一定、一定为心爱之人保重自己,盼两情相伴一生……望朱大夫成全,将月儿许我。”
“早该看出,早该看出啊……广院跟你那东院,这近水楼台的……欸欸,原来‘瘟生’离这么近,早被惦记上……”朱大夫自言自语、自喃自叹。“咱们月儿用在你身上的手法,那般熟练老辣,都不知使过几百遍似,唔……拿你来练,恰好不错,哪天我先走一步,她娘还有她照看,咱也安心了……呃,不不,咱是要说苗大爷你——”
“是。”躬身聆听,非常真诚地卖乖。
“你——”一指直直指着。
“是。”
“你……你……”
“是。”
“欸!”结果朱大夫自个儿败下阵来,长指一收,大袖一甩,起身走出去。
看来,好事还得再磨一阵。苗淬元暗自苦笑。
步出房外,彩霞满天,问了小医僮才知,他是昨日傍晚时分被送来的——
“……之后月姐就彻夜守在榻边,一早才被师娘赶去吃了点热汤面,回来又继续守着,直到师父来了……师父难得对月姐板脸,弄到最后,师父亲自照看,月姐才乖乖到隔壁小房休憩。然后师父坐在榻边就一直摇头念着,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法可管,无法可管……这样。”小医僮后头还皱起眉心、压低声音,学起朱大夫说话的神态。
苗淬元听了仍是苦笑,但想起朱润月,胸口暖软,微微疼痛淌开,甘之如饴。
小医僮最后端起脸,郑重道:“月姐才睡下小半时辰,苗大爷别扰她。”
“是。”被一个小家伙耳提面命,他竟也不恼。
“师父交代了,苗大爷无事可自行离去,诊金的话,之后再与贵府三爷的诊金一起结算。”道完,小医僮作了个揖,迳自忙碌去。
所以,一时间是见不到心上那姑娘了。
苗淬元遂收拾心情,甫走出广院,庆来正迎面赶来,一见他安然无恙,喜得又叫又跳,还哭了——
“大爷不能又那样吓人,都、都没气儿了,要不是朱姑娘死撑下来,不住往您鼻中吹药吹气,一次又一次推宫过血,您都不知飘哪儿去”
朱夫人说他曾一度没了心跳、气息尽隐,庆来说他都没气儿了……是了,如此说来,确实死过一回,苗淬元对于发生的事渐渐拾回记忆。
在“崇华医馆”被照看了整一日夜的事,幸得庆来机灵,对家里人瞒下了,但瞒不过老金。
苗淬元一回“凤翔东院”,自然又挨自家老仆一顿念,但他欣然接受。
浴洗过后,仔细烘暖散发,虽没什么胃口,但老金端来一大盅十品鲜粥时,他还是尽可能吃些,吃下大半盅才搁下调羹。
之后天暗下,月华方升,他又觉乏了,想想一次濒死,到底还是伤了元气。
他懒懒倚坐在榻边想事,当一抹纤细娇影撩开内房那道锦绣垂帘、静谧谧出现在眼前时,他真以为是脑中有所思而产生的幻影。
他不由自主起身,长目眨也未眨,那姑娘同样直直望着他,然后直直走向他。她安静且直接地走进他怀里,藕臂环住他的腰。
“朱润月……”不管是全名或小名儿,当他低唤她时,总有很缠绵的感觉。是真的。温热柔软的身子,将他搂紧的力道,绝非他凭空想像。
低喘了声,他蓦然回抱她,一下子使力过猛,身躯不禁晃啊晃的,最后竟拥紧她往后倒,双双倒在软榻上。
朱润月轻呼了声,立时想起身察看他。
倘是男人会乖乖放手让她爬起,那他就不是苗大爷了。
长臂一搁,长腿一拦,苗淬元把姑娘家散在榻上的青丝压住,把裙摆也给压实了。“陪我躺躺。”
他声音微哑,目光透乞,眉宇间是病过初愈的憔悴,还是好看的,但看着看着……只觉心窝层层叠叠泛开的,都是疼。
于是朱润月不动了,静静躺落,与他面对面侧卧。
“我是送药过来的,已交给庆来拿去煎熬,等会儿还得喝过药再睡下。”她瞧出他面上倦色,不禁探指去抚。
指尖轻挪间,她眸光便染了水气。
“我见到你哭,眼泪成串成串掉个不停,你张口覆在我鼻上、口上,一次又一次,两手推拿、揉捏、点压,不住地在我身上施展,一遍再一遍……我知道你唤着我,不断跟我说话,我出声回应,明明叫喊出来,应得那样响亮,可你还是哭,听不见我……月儿,别哭了呀……”捧起欲泪的秀颜,他低低叹息,凑去含住她微颤的娇唇。
脑中片段一块块拾回,往神魂底端深凿。
他记起全部,那些他止息濒死时所见的景象。
姑娘眉眸坚定,意志强韧,但默默地泪流不止,她哭着的脸多么可怜。
他放不下、不能放,所以神识与心志皆被她紧紧牵系,所以,在无形无尽的川流中朝她泅回。
仿佛失而复得……不,不是仿佛,她真曾失去过,在探不到他气息与心脉的那时,短短一瞬都觉漫长煎熬,盼不到尽头。
她回吻,脸蛋挤着他,很是笨拙,吻却软嫩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