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爷近来退回太湖一带休养生息,是觉日子过得太平淡无趣,才想四处找乐子吧。”苗淬元长指在膝上轻敲了敲,从容又道:“眼下最大乐子就这一件,黄帮湖匪四缺一,逃掉的还是帮中老大,够寒爷消磨些精力,不必动脑筋动到在下头上来。”
寒春绪轻哼了声,将鸭梨吞得连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还不够我塞牙缝。不过苗爷尽可放心,这道小菜咱还是会好好吃的,‘太湖黄帮’不清个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难以安生。”
要诱敌现身,再诱敌深进。
苗淬元在明处当诱饵,寒春绪的人马在暗处打埋伏。另外还有苗家二爷苗湅英的人手帮忙,三剑齐发,就待鱼儿上钩。
今夜其实已是第四夜,诱敌与埋伏这般的细活,原就讲究耐性。
算准对头作风,耐着长长的性子,静待。
噢,也不算“静待”,富贵人家乘舫船游湖,在湖上夜宴,怎么也得安排歌舞助兴,越热闹越能引来注目啊,可不能真静静待之。
苗淬元从舫船二楼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这儿的人手充当起乐师和伶人,此刻准备发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着琴弦。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尽管及不上他家那位拥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号的三弟苗沃萌,但身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浅浅扬了嘴角,边捕捉琴音,长指在窗棂边轻敲,思绪转动。
寒春绪已在一刻钟前离去。
负责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现身与他聚头,主要是来知会他这几晚湖边上的情势。
舫船连着三晚荡在湖心作乐,乍见下以为天下无贼、风平浪静,实则对头动静皆有迹可循。但“太湖黄帮”的头儿对这一带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动出击怕要打草惊蛇。
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待敌将至。而这“将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边“叩叩”两响敲在门板上,令他沉思陡顿——
“大爷,咱进来了。”稍等了会儿,听到里边传出应声,一扇门才被推开,庆来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踏进。
“爷,您的药,刚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儿个搁到忘记……唔,就别怪他唠叨,准要念到爷的耳朵出油才干休。”“凤宝庄”里的仆婢,也仅有金伯敢对大爷这么撂话,让身为小厮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将药搁在临窗的茶几上,庆来张圆双目,杵着不动,就等主子乖乖喝药。
苗淬元收回敲击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调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问——
“你来我身边也已三年,可知我为何服此药?”
庆来想了下。“爷似乎在夏、秋两季较常服药,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虽是春日,可爷连着几晚都在湖上熬着,金伯才又盯着爷服药吧。唔……小的之前问过金伯这帖药的功效,金伯说,是用来补中益气、强身健体的呀……”话音微顿,因主子大爷突然扬唇笑深。
苗淬元颔首。“是啊,是为了补中益气、强身健体,自然是如此。”放下调羹,他整碗端起,药略烫舌,他也是几大口便喝尽。
今晚也随他上舫船的老仆正将熬过的药渣倒进湖里,老仆抬头朝二楼大窗一望,恰跟他对上。
“老金——”苗淬元低唤了声,还把手里的空碗倒翻,挥了挥,意思是——瞧,我把药喝个精光,多老实啊!
已上了年岁的老仆笑着点点头,收回目光,待要转进舫楼内,又被另一声叫唤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没错吧?”女子的音质干净如铃,透出惊喜。
不只老金一个闻声转身,甲板上准备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备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头,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灯火一照,暗蒙立转清晰,竟是年岁轻轻的姑娘家独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将人认出了,讶声问:“……这不是朱大夫家的闺女儿吗?咱记得是个挺好听的名字……啊!润月!是润月没错,朱大夫说过,你出生那晚,月娘圆润润高挂,所以取作润月。润月姑娘,你这是……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外游荡?离这儿最近的渡头还得走上一小段路,何况你现下赶去,渡头也没船,梢公们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确实晚了点。”朱润月腼觍地挲挲鼻头。
略顿,她一手轻拍了下背在身侧的小药箱,笑道——
“我是过来湖东这儿送药的,顺道去张婆婆和顾老爹家里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伤,老爹则是跌伤腿,我爹日前帮他们诊过,伤无大碍,但就是得勤些换药,所以也帮他们重新裹了药才走,结果耽搁久些,就错过最后一趟渡船。”
“啊?那、那……这……”
朱润月又道:“金老伯,您是‘凤宝庄’的人,那这船理应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儿,您是知道的,这船若是回苗家‘凤宝庄’,还真能顺道将我捎上,所以……可否请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爷提一声,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为难了。
这偏僻地方,当然不能留她一个女孩儿家在这儿,瞧,竟连盏灯笼都没得傍身,太危险!可要让她上船嘛……这船是拿去当诱饵的,如此岂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险里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来陪朱家闺女?
他虽有些岁数,但一套八卦棍从年轻练到老,给他一根猛棍在手,寻常莽夫来个五、六人合围,他还不瞧在眼里。
若陪着姑娘家往渡头过去,说不准能寻到夜泊的船,多花两倍的钱,应还是赁得到船只渡回湖西“凤宝庄”。
就这么办!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里大爷回报一声,让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请这位润月姑娘上船吧。”舫楼楼上传来男子话音,惯于命令似,十分干脆便截断老仆的话。
朱润月此刻才晓得仰首去看。
方才见岸边有船、有灯火,心里一喜,再见竟是相识之人,瞬间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她一心与金老伯说话,还真没留意到二楼窗边有人垂首俯视。
家里大爷……
金老伯适才话里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爷吧……
半年前,她随爹娘移居太湖边上,爹的“崇华医馆”重新开张,来馆里求医的百姓们爱闲聊,她那时就听过苗家“凤宝庄”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轻一辈的爷们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爷。
她眨眨眸,微扬的脸蛋上,双眉不自觉轻蹙。
那男子背后灯火通明,临窗而坐的身影犹如剪影。
他肩线宽且平,头上并未梳髻戴冠,一把长发似随意拢成一束,她尚能瞧见夜风带动了他鬓边几缕青丝。
然后是他的脸,五官自然是朦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过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爷这模糊笑意里……怎么亮晃晃的、有精光乱闪似?
第2章(1)
在她跃上舫舟后,立即有人将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模棱两可且语重心长地给了句——
“姑娘,万事莫惊,就好好待着,不会出事的。”
朱润月道了声谢,虽觉哪儿古怪,但想想,许是富贵人家于月夜出船游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这不速之客,苗大爷对她弃也不是,不弃也不是。
毕竟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是有头有脸的大户,爹说过,越具声望、地位之人,越把名声瞧得紧要,不顾里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爷若弃她,怕是有损名声,才勉为其难允她上船吧……
她胡乱推敲,最后头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发,既来之则安之,总比在渡头边过夜好上太多。
这一次当真大意,竟错过最后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两眼发花。她不怕爹唠叨,就怕阿娘担心她久久未归,将养着的身子又觉不适。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来送药,更别谈出诊。
有些人见她年纪轻轻,还是个姑娘家,根本不让她瞧病。但总有些住得远些、上了年纪又或者腿脚不利索的百姓,没法来到“崇华医馆”,而爹也忙得分身乏术之际,她就能代劳先出诊瞧过,回来再细细说给爹听。
若病情无疑,爹会问她该如何医治?用何种药?下药顺序如何?
许多时候她能答得很好,爹会允她全权作主,但仍有许多不足之处需再多学、多累积经验。
爹说,她有天赋,能堪大用,她也觉得自个儿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轻她是女儿身,而不愿她先行代诊的病家,往往心里难受,但后来也懂了,医家与病家之间也是讲缘分的,那些人不愿她治,她强求不来,还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尔也觉男儿身好用,似今夜错过渡船,她若是男子,随便找个背风处窝着,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