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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佛法寺的钟声终于传来第八十一响,余音杳杳,隐约能听到外边大街上阵阵的鞭炮声和欢庆新年到的热闹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这样的年节里也得允百姓们同欢共乐。

  “……师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耳边轻暖暖,是小姑娘软软的气息,南明烈任她亲近贴靠……之所以没有推开,许是因她倔气却可怜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过年,她是否都会从双亲那儿讨得这样一个搂抱?相互说着吉祥话?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师父的话。”

  当师父,甚好。

  总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环在他颈上的细臂紧了紧,小身子莫名轻颤,似乎很开心很开心。

  他听到她轻声笑,鼻音略浓允诺——

  “好!”

  第4章(1)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总踌躇,顶多允诺自个儿会“尽量乖”。

  然后两人头一回一块儿过年的这一晚,他成了她的师父。

  她应承他会健健康康的,会听他这位亲王师父的话。

  当时他以为收拾了这小家伙,终于令她乖了。

  这几年她确实身体健康,被养得结实强壮,什么头疼脑热、咳嗽风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没染上过,就连那个乱棍齐落的梦魇也早已摆脱。

  然而,“听师父的话”一事,她今日可算彻底违诺了。

  秋阳如金的午后,烈亲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岁的小姑娘正冲着她的亲王师父发脾气,亲王师父不理会她,她就跟前跟后纠缠再纠缠——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轰响,气势十足,可惜身为师父的南明烈从容不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径直往玉石屏风后步去。

  “我说我要去!”小姑娘倏地跟进。

  南明烈进到玉石屏风后是打算换下身上这一身亲王朝服,尽管贵为亲王,寻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动手,用不惯所请的贴身小厮,但这四年来他身边多出一个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一动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动凑上来,熟稔地接过他的外袍,再呈上备在一旁柜上的干净衣物。

  见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大箱笼里取出一双男款软底鞋,单膝跪地,搁在他脚边等着他换下脚上那双硬底黑靴……从未要她做这些活儿,却也忘记自己是何时任这小家伙靠得如此这般亲近?

  突然摆出一副精乖温驯的模样,做小伏低的,还想捧他的脚帮他换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避开她献殷勤的手,他甩掉两只黑靴,犹套着白绸袜的两足踩进居家软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来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脸色明显难看。

  这四年来,他算是被皇帝兄长变相地软禁在京畿。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眼线盯着,为安帝王的心,他没让一干暗卫出手,除缥青仍留身边,一众二十余人全数遣出京畿,尽量往东海和南边布线,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顺当个闲散亲王。

  虽顶着亲王头衔,却身无职务,已许久未上朝,今日却是听召入宫。

  昨夜,暗卫传来东海战事再起的消息,东黎国与海上倭人联手袭击,海上与陆上双路齐发,当年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十二万望衡军因主将调度失误,被分股截杀,逼得节节败退,沿海无数村子遭烧杀掠夺。

  皇帝兄长急召他入宫,他内心早已有底。

  没想圣旨尚未正式颁布,府里这只小家伙约莫见了点风吹草动,加上昨夜他见缥青时并未避开她,她小脑袋瓜动了动,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个七七八八。

  东黎合倭人进犯,满朝文武,望衡军的水陆分战调度唯他最能掌握。

  东海战事之严峻,岂能容他不去?又岂能容昭翊帝继续将他闲置不理?

  甫回烈亲王府,她就来跟前闹,说要跟他一起上东海前线抗敌。

  他听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缠进正院、缠进他的主房内寝。

  这几年她随他读书习武,在旁人眼里,她的身分是烈亲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孤女,尽管府内众人待她如同对待他这个主子,她却不曾拿自己当贵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将他视作师父,努力学着本事。

  有时太过努力,简直拚了命,犹如一名处在极度饥渴状态的人,面前突然出现满满山珍海味、琼浆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将他所能传授的事物拚命往自个儿脑袋里塞、尽一切力气将能耐学到最好。

  作诗填词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很快替她除却掉,反正也没要她当什么风流人物,要学就学些她感兴趣的。

  她喜好各类兵法论道、种种机关布阵,喜好万流医书、千金药方,喜好驯兽、骑马之技,喜好内外兼修的武艺和兵器打造,她喜爱的,他就给。

  即便当中有一、两项是他不那么熟谙的,也得要求自己精进,且务必精益求精,就为了他“为师的尊严”。

  她学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时常觉得,以一个师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西泽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岭,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险滩,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惊愕,那是唯一一项他再如何精进都及不上的本事,而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掩饰得挺好,不让她得意了去。

  来到他身边这些年,他原想让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却很快察觉他在天南朝的处境——被召回京畿,卸除治军统兵之权,更因天南王朝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言,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惮的心态日益加重,让他动辄得咎,只能低调再低调地过活。

  所以她也学起他的低调。

  四年来她鲜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门跑马、泅水,定然远远离开京城,去到没谁能认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毕竟对京畿盛国公府而言,她丝雪霖当年早已命丧黄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谁认出,不知要引起什么风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怕他遭她拖累……他岂会不知?

  有几回,他见她埋首在书阁里,找了不少关于海舆全览、水军阵法与武备总览等等藏书,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当时以为她纯然是兴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绸缪!

  她是打着某一日要跟他回战场、回东海的主意!

  顿时意会过来,心里痛得乱七八糟,这小家伙……不!不能再说她是小家伙。

  以顶天立地般的姿势站在面前的姑娘,头顶心已快要高过他的喉颈。

  这身长在天南王朝同龄的姑娘里肯定是个拔尖的。

  短短几年内,他确实将她养得颇好,既长个子也长肉,四肢修长健实,是个身容姣美又身手矫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养大不容易,难道还能让孩子跟着他一块儿上修罗战场去?!

  这一边,丝雪霖被亲王师父的峻厉目光压得登时气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强化心脏,重整旗鼓,两腿站得与肩同宽,两手叉在腰间增强气势。

  “师父允我,我去,师父不允,我自个儿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断,我爬都能爬去!”

  “胡闹!”简直气乐了。

  “才没闹!”她激切得满脸通红,冲口便嚷:“师父在哪儿,阿霖就到哪儿。上回师父到东海治军,不是一待就三年吗?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开,一千个不要,一万个不要。阿霖就是喜欢师父,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的喜欢,才不要跟师父分隔两地!”

  “你……”搜遍脑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骂都骂不出。

  玉石屏风隔出的空间并不宽敞,他俩相距不到半臂,因此当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时间还真被闹得手忙脚乱。

  丝雪霖手脚并用,凭着姑娘家较男子纤瘦的身形,有利于她在窄小空间变换攻击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腾挪之术,一开始便占尽先机。

  南明烈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直对上三十几招,她的五爪缠上他半边肩胛,他沉肩卸劲,本欲借力打力将她甩脱,但见她背后高高摆着几只箱笼和木柜,真把她甩飞,那些东西非砸得她满头满身不可,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心软,令她有机可乘。

  她知道师父突然迟疑了,立时一个扳扣,再扫出一记地堂腿。

  她把师父压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着眼前这“欺师灭祖之徒”,后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边,明丽脸蛋生气勃勃。

  “咱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师父一次,师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脸悬在他面庞正上方,固执道:“我打倒师父了,师父不可以悔约。我要跟着你,上山下海的,哪里都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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