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丹阳的脸色微微一变,迟疑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坦白部分的事实。“我自小就不擅长读书,那些东西太无趣了。”
“你可以挑游记、地方志之类的书来看,就不会觉得太无趣了。”
“是吗?”无论何种书对他来说都很无趣,因为绝大部分的字他都看不懂。
“你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有趣。”
“……是。”
岑叔忍不住轻咳一声,伍丹阳立即狠狠一瞪,难道要承认他不识字吗?
岑叔的老脸一垮,马脚总有露出来的一日,少爷能够一直隐瞒得住吗?而且少爷要是想看书,惨的人是他,待会儿送走苏姑娘,他恐怕就要马上开始给少爷念游记、地方志了,而且为了不在苏姑娘面前失了面子,少爷还会教他一日念上两本书,要不,绝对不会放过他,他的命真的好苦啊!
苏以薇可以感觉到房里的气氛变得很紧张,伍丹阳和岑叔之间有一股微妙的暗潮在波动,于是道:“生病的人应该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不会,终于有人可以陪我说话了,我很开心。”
“岑叔不陪你说话吗?”
“岑叔不爱说话。”
岑叔觉得好无辜,他是什么身分,怎能像苏姑娘一样随意与少爷闲聊?就算他不知死活扯动嘴皮子,只怕多说两句,少爷令人胆颤心惊的目光就射过来了。
“我明日再来好了。”她知道这样不妥,可是他也怪可怜的,一整日都得窝在床上,即使可以看书打发时间,但趴着看书也很累人,若有人可以陪着闲聊,时间过得就快了。伍丹阳两眼瞬间发亮。
“真的吗?”
苏以薇点了点头。“明日此时我再来看伍公子。”
他开心朗笑,让岑叔送她和满儿出去。
过了一会儿,确定人已经送出门了,伍丹阳赶紧下床,唤来邵明,让他去大书房将游记、地方志之类的书都搬过来,待岑叔返回房间,已见几案上推着满满的书。
岑叔惊骇的瞪大眼睛,少爷的动作会不会太快了?
“岑叔,我们开始吧。”
“少爷,一个时辰前,我要为你念书,你还说今日累坏了。”
“一个时辰前累坏了,这会儿不累了,行吗?”伍丹阳粗鲁的随手拿起一本书塞进岑叔怀里。“不要再废话了,快点开始。”
岑叔重重的叹了口气,从今日起,他要祈求老天爷让苏姑娘早早发现少爷的真面目,他就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数日之前,苏以薇绝对不会想到会真心将伍丹阳视为朋友,可经过几日探病相处,她对他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他看起来虽然粗鲁蛮横,其实心思极其细腻,譬如,他竟然看出来她不喜欢掺了水果花香的茶,喜欢清茶?!她自认在他面前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招待什么,她就享用什么,他怎么会发现呢?还有,他不喜欢读书,应该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可是当她不经意的与他聊起大周朝邸报上的消息,他却能引经据典,展现相当深入的见解。
她必须再次承认,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她看伍丹阳不再是只懂拳头的莽夫,甚至觉得他很有侠义之气,也许他本来就不错,只是过去印象太差了,怎么看都不顺眼,这会儿偏见拿走了,优点就会被突显出来。在这个时代,读书考科举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在她看来,有时候书读太多了,只是把人读傻了,她其实不太欣赏那些饱读诗书的圣贤,食古不化通常是跟着这些人,总归一句话,她认为侠义之士比书呆子更讨人喜欢。
她对伍丹阳的观感完全改变了,探病也不再是义务,感觉像是在现代跟好友一起喝下午茶,随心所欲的聊着,意外发现两人有许多见解相似,他不是框框里面的男子,而她也不是框框里面的女子,言而总之,她喜欢他们两个相处的情形。
第三章 人不可貌相(2)
来了知府府邸几次,门房几位大叔已经认得她了,再加上伍丹阳有吩咐,门房不再派人通报,都直接请婆子护送她和满儿到梧桐苑。
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得比往常早一点,今日知府府邸特别安静,有如闯入无人之地,一路进了梧桐苑,平日守在房门口的小厮邵明也不在。
“伍公子不在吗?”满儿困惑的道。
苏以薇摇了摇头。“伍公子若不在,门房怎么会让我们进来?”
“我们在这儿等伍公子,还是进去呢?”
这么直接走进去是不是太失礼了?刚这么想,苏以薇就听见伍丹阳扯着嗓门道:“不对,应该是这个。”
“不像,应该是这个才对。”
“是吗?我怎么看都是一样啊。”
“少爷,不一样。”
伍丹阳显然失去耐性了。“岑叔倒是说说看,哪儿不一样?”
“哎呀!就是不一样,可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说。”
“我看明明都是一样啊!算了,岑叔索性找出所有关于梅花的诗句,——对比,不就知道了吗?”
“若是这首诗句出于苏姑娘之手呢?要不,少爷还是请教老爷和夫人吧。”
“不行,他们肯定罗唆个不停,一直叫我读书,难道我不想读书?也不知道我有苦难言,想读也读不通啊。”
“少爷就是不爱读书,还找借口。”岑叔显然也失去耐性了,口气很尖锐。
“我……”伍丹阳的声音转为懊恼,“岑叔不懂啦!”
岑叔只当他没有耐性记住那些字,因此读不懂书,却不知道他曾经很努力记住它们,可是根本记不住。学堂里那些族人都取笑他笨死了,他也认为自个儿很笨,后来他习武,闻师傅老是惊奇的夸他聪明,一点就通,他觉得很困惑,他究竟是笨死了,还是聪明到一点就通?他问了闻师傅,闻师傅说不是人人都适合读书,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不是笨死了,只是学不来那些东西。
“只要用心,不懂也能读到懂。”岑叔就是拐个弯说少爷不肯用心,要不,凭少爷的聪明,怎么可能读不懂?
伍丹阳真的很想摔东西骂人。“我就说你不懂嘛,若是用心就可以读得懂,这岂会难得倒我呢?读不懂就是读不懂嘛!”
岑叔真的无法理解少爷所谓的读不懂,只知道若少爷想做好一件事,绝对难不倒少爷,即使他不喜欢做的事,譬如前些日子他真的坚持每日花一个时辰练字,不过,练字与读书不同,少爷对读书这件事就是特别无法坚持到底。
此时,苏以薇已经走进位在正房西侧的小书房,忍不住出声问:“为何读不懂?”
伍丹阳和岑叔同时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傻住了,不知道如何反应。
苏以薇走到书案前,看见上头摆着各个版本的草书字帖,有几个字上头用朱色做了记号,另外还有她送给伍丹阳的木匣子,一旁放着一张纸,上头写了一行字——以她的标准来说真的很丑,根本看不出来究竟写了什么,可是她顿时明白了,他想从这些字帖里面查出匣子上那首诗的内容。
“一种冰魂物已尤,朱唇点缀更风流。岁寒未许东风管,淡抹浓妆得自由。”这首诗是她这个穿越者盗用金朝诗人的诗句,在这个时代,当然翻遍所有诗词歌赋也找不到答案。
伍丹阳已经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面对秘密在她面前摊开来的事。
“你已经可以下床了,我们今日就去花园赏花好了。”苏以薇随即转身往外走,他则魂不附体的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还以为他们会一直走下去,苏以薇突然停下脚步,伍丹阳只好跟着停下来。
“我不喜欢梅花,越冷绽放得越恣意,感觉很冷情,可是,我赞赏它的傲骨,有谁能在艰难之中如此任性呢?因此,我给你画了梅花,盼着你能拥有它的傲骨。”
他已经猜到了,匣子上的梅花必有缘由,他才会执意想要弄清那首诗的意思。
“不爱读书是因为识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吗?”从他先前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她猜到他很可能有阅读障碍。
半晌,伍丹阳结结巴巴的道:“我……看它们都很相似,老是弄错了,学堂的先生说我愚钝,族里的兄弟说我笨,所以我不喜欢读书识字,我要习武,将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笑不出来。”
“何必与他们计较呢?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无知,不懂人并非只有读书考中进士才是有成就有出息,商贾对黎民社稷的贡献难道就输给文臣吗?若没有武将守边抗敌,难道靠文臣就可以长保黎民社稷安全和乐吗?”
他不曾听人说过这样的话,突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路有很多条,人生的路当然也是,我们可以任意选择走哪一条路,只需在意,我们是否做了最适合自个儿的选择,是否尽了自个儿的本分?明明是擅长种田、能养活千千万万人的农人,却一心想着当官,终究什么也得不着,这才是真正没出息没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