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旬进门之后先是由婢女帮他脱了大氅,然后一路引着,穿过迂回的内廊往餐间走去,到餐间门外,卫旬停了下来,示意婢女不要说话,他偏头瞧了眼,便见到一幅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尊老爱幼、喜气洋洋的讨厌情景!
程元秀就坐在老夫人的旁边,周遭还围着卫康和陶氏,卫金僖、卫金甯、卫金戈也都在席上,一家子说说笑笑,就连平素对他低眉顺首、冷冷淡淡的程元秀也是笑颜逐开,她的黛眉舒展、美眸半眯,她的笑柔婉又甜软,温暖得仿佛三月春风,和面对他时的拘谨笑容截然不同,那抹笑容仿若暖流,在他的心间淌过,留下的水痕转眼间就结了冰。
餐间的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依旧热热闹闹地在聊天。
老夫人坐在主位,身着酱色团花福寿纹的宽裙,额间绕着同色抹额,一颗圆润小巧的羊脂玉嵌在抹额中央,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红光,天生的慈悲之相,笑得一团和气,「秀儿,以后少做些针线活,太费眼睛。你大病初癒,还是多注意些好。」
陶氏应道:「都怪孩子们,整日缠着秀儿做这做那。」
卫金僖听罢不高兴了,「祖母头上的抹额可还是三婶做的呢,还有爹爹、二哥脚上的靴子。」
卫康沉着脸,「就你话多。」
卫金戈也附和,「僖娘整天到处炫耀,闹得别院都知道了,今天还有人问我能不能烦请三婶也给缠个剑穗呢,我看他问时一个劲儿的往我脚上瞥,说不定还盯上我的靴子了。这帮家伙,又不是买不起,偏爱盯着咱们的。」说完瞪了瞪卫金僖,「你就不能低调点?」
卫金僖嘟嘴,「我什么时候炫耀啦?」
卫金甯幽幽地说:「前几天把香囊带子都给炫耀断了。」
卫金僖怒道:「都怪她们,来回抢着看,都给我扯断了。」
外面的卫旬一听提到了那天的事,立刻重重一咳,然后脸色不善地踏进餐间,餐间里热络的气氛微有一滞。
卫旬的目光先是落到了程元秀的身上,对方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对,程元秀便垂下了眼,脸上的笑容浅淡了几分,变得有些拘谨,卫旬的脸色顿时又暗沉了几分。老夫人没发觉卫旬脸色有异,笑眯了眼,「阿旬回来了?快坐下一起吃。」
卫旬冷冰冰地说:「我吃过了。」
卫康拧眉,「吃过了你还来做什么?」
卫旬咬了咬牙,强忍着怒意,「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餐间的人均是一愣,他们没有听错吧?卫三爷居然给家人带礼物了耶!
卫旬拍了拍手,唤道:「搬进来。」
几个家丁鱼贯而入,抬了一个木箱进来,卫旬用脚挑开箱子盖,露出满箱的绫罗绸缎、锦衣软靴来,罗衫、暖袍、香囊、角靴、剑穗、抹额……但凡能绣出来、缝出来的,这箱子里几乎都有。
卫旬微微颔首,「都是天巧坊的手艺。」
天巧坊的绫罗十分受人追捧,可以说是一缎难求,可卫旬居然搬了这么一大箱子来。他冷冷地勾唇,这么多总够他们用了吧?看谁还老缠着程元秀做这做那!
卫金僖惊喜地凑过来,扒在箱子边看,「三叔,你这是怎么啦,发财了吗?」
卫旬看了眼程元秀,略带挑衅地说:「随便挑。」
卫金僖随手拿了个束带出来,绕在腕上把玩,「太好了。」还没等卫旬得意一会儿,就听她又惊又喜地说:「我们把这箱东西送去给别院,他们就不会也缠着三婶啦。」
卫旬无言。
卫金戈眼睛一亮,「好主意。」
卫康警告道:「嗯,送完之后你们都给我低调点,别瞎显摆。」
卫金僖的想法得到了一致通过,于是卫旬好不容易搞来的一箱宝贝就被他们这么送人了,卫旬差点当场吐出一口老血。
自从眼睛痊癒之后,程元秀就变得更忙了。
因为她不只被家里的几个人缠着,连已经嫁出去的卫金匀、卫金梧都总是要来凑热闹,伙同卫金僖、卫金甯,几个女人整天拉着程元秀出去逛。
卫旬看着不顺眼,可程元秀却是乐在其中,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被人接受、被人需要、被人喜欢的滋味,卫家的人用真挚的热情融化了她心底那层谨慎、防备的冰层,让她逐渐融入了进去。
程元秀已经把卫家的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卫康与陶氏就像她的父母,几位子侄就像她的兄弟姐妹,在他们面前,她不必伪装、不必隐忍,可以坦诚地表露出最真实的自己。程元秀不只一次庆幸自己可以嫁入卫家,在这里她不再是程府那个受尽冷落的小姐,
他们喜欢她的字、喜欢她的画、喜欢她亲手绣制的东西,为了报答他们的厚待,程元秀只有尽自己所能地去为他们做衣服、鞋子。
可这一切在卫旬看来,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他觉得这哪里是自己的媳妇,根本就是大众媳妇,程元秀对他的家人这么好,却连个剑穗也没给他缠过,狗屁的合格妻子,她完全不合格!
他才不稀罕那些东西,但是,他可以不要,程元秀却不能不给!卫旬越想越气,拳打到一半也打不下去了,就这么穿着中衣、赤着脚在庭院中踱步,反覆折腾了一会儿之后忽然站定,略一思忖便扬声道:「颂安。」
颂安立刻冒出来,「三爷。」
卫旬说:「把我的靴子和香囊,还有剑都拿来。」
颂安应道:「喏。」走开几步又退回来,「三爷,您……没有香囊啊。」
卫旬斥道:「蠢货!给我找一个来。」
颂安忙道:「喏。」说完一溜烟地消失了。
很快,他捧着黑靴、香囊和剑回来了,颂安先是将香囊和剑递上去,然后将靴子放到地上,刚打算蹲下伺候卫旬穿上,就听他道:「你这是干什么?站起来,老子不穿。」
颂安这回不明白了,不穿拿来做什么?
卫旬呶了呶嘴,「把靴子摆一边去。」
颂安立刻将黑靴摆到旁边,卫旬手腕一翻,将香囊也丢到靴子旁边,然后伸手握住剑柄,猛然间拔剑出鞘,在夜空中挽出一抹漂亮的剑花,当剑身的光芒散去之后,只见笔直的宝剑指向摆在地面上的靴子和香囊,卫旬长眸一眯,手腕再转,掌下的剑顿时闪成了剑影,颂安看得傻了眼,当卫旬的手停下来的时候,剑下的靴子和香囊已经被绞烂。
颂安无语。卫旬收剑,然后把宝剑塞给颂安,大步上前拿起了地上的东西,在颂安讶异的目光中,卫旬拿着一双破靴子和一团烂布回房了。
此时,内室里残灯如豆,晃得半室明亮。
今日程元秀穿了一件黛蓝色的长裙,当卫旬大剌剌地闯进来时,脚步生风,将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拂得轻晃,流云般飘逸好看。见他进来,程元秀放下了手中的刺绣,「相公,打完拳了?」紧接着目光一颤,略有些惊讶地看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
「我的靴子和香囊坏了。」
程元秀被那破烂似的两样东西惊得瞠眸……还真是坏得好彻底。
卫旬看了看被她放在桌上的刺绣,又看向她,硬邦邦地问:「你说怎么办?」
程元秀想了想,「上次那箱东西好像还有剩……」
卫旬脸一沉,直接打断她,「我要你给我做。」
程元秀一愣,继而说:「哦,好。」
卫旬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垂眸看着她上前帮自己宽衣,卫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而她则是目不斜视地替他解衣扣。
「等我把要送给大嫂的手帕绣好就……」
啪的一声,卫旬一把攥住了程元秀的手腕,「什么?」
程元秀吓了一跳,吃痛地蹙眉,「我说……」
卫旬咬牙,「我不要等。」
程元秀挣了挣,「可我已经答应大嫂……」
卫旬终于忍无可忍了,愤怒地唯哮:「程元秀,你到底是嫁给我,还是嫁给我家里人!」
程元秀被他吼得缩起肩膀,「我当然是嫁给你……」
卫旬道:「既然嫁给我,你对他们那么好做什么?」
程元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难道她和侯府的人相处得好也不对吗?卫旬一直冷落着她,所以也不许家人对她好?
程元秀有些委屈,再加上手腕被他攥得很疼,骨子里的那些执拗也钻了出来,刺得她眼眶发热,「他们对我很好,我无以为报,只能……」
「无以为报就不要报了!」卫旬忽然把她往怀里一拉,单臂搂住她的纤腰,夹在腋下就往床边走。
第8章(2)
程元秀惊呼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整个人就被丢到了床上,虽然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被,但她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才刚缓过神就见卫旬整个人都罩了上来,他伸直了手臂撑在她的身上,那居高而下的目光几乎要把程元秀冻僵,「说,你还要不要对他们这么好?」